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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佳年从操场回来后就直接躺在了床上,都没去洗漱,脑子里始终胀胀的,头皮跟脑仁分离的感觉。
陈勉的外套被她搭在椅背上,也来不及去洗,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也没有力气做。
怎么突然之间就这样了呢?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没有争吵没有拖泥带水,在她晴朗的世界里兜头盖下来,令她猝不及防。
“嗯……就像你看到一棵长得很好看的树,想把它带回家养起来。可是当你开始动手挖的时候,才发现它早已和旁边的树长在了一起,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盘根错节密不可分。”
她盯着头顶的围帘顶,想到陈勉对她说的这段话。
一直以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跟叶松看起来是这样一种联系。
她自己也根本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
正如大一跟赵一佳陆持恒他们出去玩,赵一佳跟她说她把叶松放到了自己的盲区里,她都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今晚这个话题被特地点出来,她也因此得了些空,好好想想关于这件事情。
这么多年来,她把叶松放到了一个特定的角落里,在那里他被她时刻记得,又习惯性地遗忘。在那里他不用被她定义,不会被划分到哪一块区域。
他只需待在那个她为他单独开辟的角落里,安居一隅。她对于人际交往中所划分限定的条条框框,永远都不会约束到他。
她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如果要给叶松下个定义,他该是怎样一种性质?
发小?朋友?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是,是因为确实是这样。
不是,则是因为缺了点什么。
可到底缺了点什么呢?
许佳年想,这应该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她的头又开始蔓延性地疼起来,从一个中心部位向四周扩散开来,密密麻麻丝丝拉拉地疼。脑袋里又胀又热,后脑勺怎么放都不舒服。
她想求助于叶松。
这是她下意识就有的的反应,她脑子里都还没来得及过滤一些有用信息,完全是囫囵吞枣的东西,这个想法就顺其自然地冒了出来。
几乎是一瞬间,她稳稳抓住了自己这一完全条件反射般的本能反应。
她将叶松视作了她的本能,有了这个认知的许佳年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她就又深吸了一口气。
从小就被教育“区别对待所有人,切不可一概而论”的她,是从什么时候起把叶松当作了她的下意识她的本能?
并且十年如一日?
她开始启动记忆的齿轮,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从十八岁回溯到她最开始有了记忆之初,从大学到中学到小学甚至到幼儿园,一无所获。
叶松于她,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可她意外地发现,从小到大她身上发生的重大事件,除了她的爸爸妈妈参与的最多,下一个人就是叶松。
小学她被班里同学传染了红眼病,滴眼药水滴得她难受老哭,他就买很多她喜欢的东西,有吃的有玩的,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
后来没过多久她又感染了腮腺炎,两个腮帮子肿得嘴巴都张不开,吃东西都会有影响。她还是天天哭。
天呐!她小时候可真是个小哭包。
一定是她眼睛底下的泪痣惹的祸!
没法带她出去玩,叶松就给她讲故事,给她弹钢琴,陪她去画画。
人常说“患难见真情”,到了她跟叶松这里,就变成了“患病见真情”。
这两种病都是传染性质的疾病,按道理她生了这些病,自然会注意这一点的,叶松也不该在这些时刻还陪伴在她左右。可她没有印象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总会有叶松,他比她的爸爸妈妈还尽职尽责。
再后来是非典时期,她天天被请回家,他也常伴她左右。期间还生过一次气,她很努力地集中注意力,想还原这个小插曲的细枝末节。
头还在隐隐发热,记忆也一点一点发烫。叶松的脸在她的眼前一遍一遍播放,像黑白影像。张张都是微笑着的,要么就是一副思考的表情,她回忆不到他生起气来甚至发火的样子。
对了,她想起来了。
起因是她之前不知道在哪看到过有关面相的说法,内容是关于脸上长痣的位置所代表的含义。
她的眼睛下面有一颗泪堂痣,说小也不小,被她的皮肤衬得比较明显。按照上面的相关描述,这颗痣代表着父母要一直为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操心。
她把这个当笑话一样讲给叶松听,来缓解当时非典她需要天天回家两人之间产生的细小摩擦。
何曾想叶松当场就生气了,“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十来岁的小男孩发起火来其实没什么威力,况且还是那般亲近的一种存在。只是眼角都是红了的,声音也比平时拔高了好几个度。
随后而来的一句话语气明显弱了很多,刚刚的强硬气场早已没了踪迹。
“你让人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眼圈愈发地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担心的。
这是她活到第十个年头里,叶松唯一一次对她大声说话过。
此后余生里,他给她的都是关心、照顾、支持、迁就等各种各样无需修饰的唯心举动。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暖,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在她生命长度的四分之一里,存在这样一个除了爸爸妈妈,没有血缘关系维系却还无条件对她好的人,她得有多幸运才能如此?
可人真的能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吗?不可能的。
那叶松对于她,所求应该是什么呢?
发小?
人的一生相遇有时,聚散无常。他和她皆是能坦然接受相遇离别的人,不会因为拥有得意忘形,更不会因为失去就颓唐沮丧。
再久的陪伴也会分散,听上去有些残忍,可事实就是这样。
朋友?
叶松为人处世进退有度,礼貌有加。这样的人无论何时何地,朋友都在来的路上。他并不是缺朋友的人。
再然后呢?
再然后是什么?
友达以上是什么?
男女之间,又能是什么?
她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曾用各个角度看过不同个问题,却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与其说她没有男女之防,不如说她从来都没有过把自己当作一个女人,把叶松当作一个男人去看待的时刻。
这个问题这个视角都太新鲜,她竟然头一次有了大胆尝试却畏手畏脚的矛盾。
她此刻很想知道叶松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她想知道他是从哪个视角看的她。
她突然想起她问叶松有没有喜欢的人,他的回答是“他喜欢一个人。”
当时她怎么就没能意识到,他口中“一个人”,跟她想的“一个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同一个意思。
是叶松从一开始就在误导她吗?
想她知道还是不想她知道?
所以两个人熟悉到共用一套语言系统时,一个人就能将话说到他想要另一个人知道的语境里对吗?
苦苦思索时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那是一个寒假的日子,她和叶松去参加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
看司仪说着婚礼祝词,新郎新娘你一句我一句“我愿意”然后互相交换戒指时,她激动得随人群鼓起了掌。
身旁叶松一身西装过分秀气,同时却又矜贵得逼人。他的眼睛里也有某种东西在泛着光亮,像是一种憧憬像是某种希望,转头看向兴奋地恨不得跳起来的她笑得发自肺腑,声音压到她耳旁。
“别人结婚看把你高兴的。”
“看人结婚当然开心啊,多么幸福一件事。”周围人声鼎沸,她说话不得不仰头踮脚,嘴巴贴近他耳朵,“可那是因为是别人啊,你结婚我一定会哭的。”
她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完全不假思索地。
那是她头一次对他有了“他也会成婚也会生子,也会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几个小孩的爸爸”的认知。
可她只顾着兴奋了,完全没有更深一步地想到,他会成为谁的丈夫,紧接着又会成为谁家小孩的爸爸?
那个能抱得眼前这个几近完人的美人归的、她素未谋面又或者相识已久的女孩子,她对她会是怎样一种心态?
扪心自问,她可以接受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吗?
如果这个问题很难理解,那么换个说法。
她可以容忍身旁这个陪她伴她一路走来的人,爱了别的姑娘娶了旁的不相干的人,从此同她分道扬镳从她生命中悄然退场吗?
她可以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思至此她摇了摇头,脑袋里囫囵成一团乱麻的东西此刻顿时豁然开朗得见天光。
原来叶松之于她,是这么一个存在。
次日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帘再穿过她的围帘,隐隐照到她的脸上时,她突然就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
她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感情,诚然地面对叶松。
她对叶松,其实是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的。
对他的感情像是一颗长埋心底的种子,经过一场夜雨酣畅淋漓地浇灌之后,隔天早晨醒来之后被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蓦地就有什么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
又或许,不止这样。
是不知具体何时起,就已然长成的一棵参天大树。
就像陈勉所说的那样。
这种感情,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爱情”。
***
早晨醒来的许佳年,闻到雨后第一缕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时,心态都变得不一样了。她拿出手机找到短信的图标,编辑了一条“机场接我,我去找你”的内容发了出去,就快速起床洗漱。
宿舍其他三人还都没起床,她已经坐上了去机场的出租车。
飞机落地时重新开机,手机里跳进来一条距离上条相隔不到十分钟的回信,“不要乱跑,原地等我。”
叶松远远看到许佳年的时候,她正在跟旁边座位上一个小男孩玩。
“小朋友,你妈妈要带你回家看你爸爸咯!你开心不开心。”许佳年牵起他胖乎乎的小手,一大一小就开始对话。
“咿咿呀呀。”
小男孩的妈妈看着她,笑得一脸温柔。
叶松看她逗小男孩逗的满脸的笑,明明是一个话都不会说的不足一岁的婴儿,她都能同他玩得不亦乐乎。
这个女孩子啊!
小男孩的妈妈是第一个发现叶松来了的,眼前这个长得可爱性格又好的女孩子说她来找她的爱人,然后就在座位上等啊等。
这个突然向她们的方向走过来的男生,身材长相无一不出众,两个人看着就十分相配。
“或许,你的爱人来了。”她低头跟这个同儿子玩得开心的女孩说。
许佳年闻言抬起头,望向这位姐姐抬头示意的方向,对她笑了笑,然后奔向他的方向。
小跑到他的面前立定,开口说完第一句话,眼睛就开始泛红。
“有冇挂住我啊?”
叶松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看她红通通的眼眶里隐隐有水光,应了她说的那句。
“我挂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