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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唐策的引荐下，卫城第一次见到了陈敏。
他的内心备受震撼。
未来心理学界闻名遐迩的陈医生此时看上去还像一个没发育完全的男孩子，比唐策要矮一个头，比卫城矮半个，身高上看没有丝毫气势可言。
而他大晚上的把唐策叫出来对峙的原因竟然是：“你那个姓于的傻逼朋友欺负我！把我放冰箱里的一个面包给吃了！”
唐策也觉得他不可理喻：“他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呗，吃掉他三倍五倍的面包！为了这么点事找我干嘛。”
卫城暗地里觉得这两人的逻辑都十分不妥。
天色很晚了，微风萧瑟，操场上只有高高亮起的灯杆陪伴着他们三人。
陈敏对卫城道：“你就是他室友？”
卫城点头。
陈敏拍了拍他的肩膀：“朋友你缺钱吗？不用否认了，我一看就知道你缺钱。”
“……”
“来，听好，我现在要交给你一个能赚钱的任务。今天晚上你回宿舍之后，请你打开冰箱，把唐策所有的牛奶都拿出来倒马桶里，我就不信他没有牛奶还能长得比我高。”
“……”
“诶，你怎么不反驳我？你真的只是他室友？”
陈敏略微惊讶，随即想起什么，又道：“不会吧，唐策那个家伙还没有玷污你吗？……哦我知道了，他要么是很讨厌你，要么就是很喜欢你。他既然带着你来见我，那肯定不是讨厌你，他是……”
“陈敏。”卫城快要听不下去的时候，唐策终于出声打断：“你要是只为了一个面包叫我出来，别怪我让你从此失去吃面包的生理条件。”
陈敏隔着嘴唇摸了摸受到威胁的牙床，屈服了。
“当然还有一件别的事情……我觉得我资历差不多了，毕业后想在外面练练手，自己开一家小型的心理诊所实践一下。”
一个本科刚毕业的大学生要出来给精神病人们单独看诊，这句话也就只有他能说得出来。
唐策大致扫了眼他递过来的简历，每一行文字背后都藏着令前辈们震惊的心血和成就，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当然是要你出钱投资啦。
陈敏顾及到卫城在场，没好意思把这话直接说出来。他装作脸皮很薄的样子，对唐策深情款款道：“这个就要看你能帮我什么了，我们可是大学同窗，一个战壕里蹲过的战友啊。”
言下之意，不投资个七八成你都不好意思吧！
“这可难说，”唐策道：“就算感情再好，我也很穷的。”
——就算感情再好，资本家依然是资本家。
陈敏暗地里咬牙切齿：“买卖不成仁义在，你看着办吧。”
“仁义是什么东西，你吃过吗？”
……
卫城无语地旁听。
这个被唐策用各种口头招数耍得团团转的可怜人，在他心里怎么都无法和传说中A大心理学系的高材生、那个被无数导师抢着要的心理学天才相挂钩。
看到原本气得跳脚的陈敏被唐策一句话勾走注意力，几秒之后又开始新一轮跳脚……他心情十分复杂，惊觉这似乎就是一场马戏表演，而唐策或许还有一点做驯兽师的天赋。
谈判学果然是有用的……
他对这个不走心的世界产生了浓浓的不信任感。
*
观战久了，卫城忽然有点口渴。
他舔嘴唇的动作被唐策偶然瞥见，然后这场小型辩论就此告一段落，因为唐策暂时离开了，说要去一趟操场后头的自动售卖机，具体原因语焉不详。
唐策走后，陈敏便只剩下了一个目标，随口打趣道：“你家的二十四孝男友大概是给你买水去了，高兴不？”
卫城低头沉默，表情纹丝不动。
这倒是勾起了陈敏的兴趣。
他莫名其妙和今年的两位转学生成为朋友之后，通过于昊了解到了卫城这个人。于昊对他的评价只有模糊的三个字，不一般。就跟他对于唐策的评价有点像。
而后唐策又给他发过几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并且就因为他随口调侃的几句话，很不客气地把他拉黑了半个多月。
陈敏看了卫城一眼，又一眼，从见面开始就有一个略显怪异的想法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
可这人似乎是唐策的心头好，又是年轻有为备受瞩目的学生会高干，他不禁想起关于卫城去年竞选时的那些恶劣传闻，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更怕自己这一开口就不再有回头路。
然而现在就只有他和卫城两个人在场。
放过这一次，或许就再没有机会问了。
“卫城。”他忽然道。
后者从失神中惊醒，猛地抬起头来。
陈敏终于再也无法忍耐，着了魔似地盯着卫城，一字一顿，缓慢道：
“你知道什么是……抑郁症吗？”
*
卫城愣住了，继而再次低下了头，悄悄咬住了牙关。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冻结。
“你什么意思……”
陈敏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恐和惧意。
那对非常吸引人的黝黑的瞳仁像是投不进一点光，强迫自己做得比任何人都好，然而只需要很少的质疑就能让他掉进无助的冰窟，这个模样陈敏非常熟悉。
太典型了，他果然没有弄错。
“你说呢，”他对卫城低声道：“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卫城往四周看了看，操场上仍然只有他们两人。他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位传闻中天生的心理学家果然没掺水分，趁着独处之际，几句话就将他的秘密直白抖落。
无数种放弃或逃避的念头在蛊惑着他，可他还是抿起嘴唇，立在原地，多年来他已经被这个秘密折磨出了惯性。
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有人告诉你的吗？还是你也听信那些胡言乱语的谣言？”
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
“的确有一个人告诉我了，那个人就是你自己。”
卫城一怔。
“你发现了吗？你对待事物会自动采取回避和退缩的态度，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令你觉得愉悦。这种感觉太消极了，一般人只会在特定时间表现出来，而你，几乎是时时刻刻。”
“……”
“呵，不要这么看我嘛。我是学心理学专业的，自然对这方面比较关注。而现在比起你的病情，我更想知道一件事……”
陈敏话锋一转，语气倏尔锐利起来：“你这个样子，唐策他知道吗？”
*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卫城这才明白为什么唐策会有像陈敏这样看起来非常单纯正直又特别好骗的朋友，因为看起来再单纯再正直，心掏出来也是黑的。
这一点上他和那个所谓“姓于的朋友”估计也是意气相投。
卫城沉默良久后，还是决定放弃抵抗。
他机械地摇头：“……唐策不知道。”
这是他唯一瞒住了他的一件事。
陈敏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位未来的心理治疗师有着很普通却很温柔的一双眼睛，当它们专注于一个人的时候，隐约能带给对方一种被羽毛轻轻拂过心口的柔软和细腻感。
他打量着卫城的神情，半晌放低了语气，叹道：“很多年了吧。”
卫城不语。
陈敏道：“我理解你，我理解所有的心理病患——你们真的很不容易。”
他似乎想说什么，随即又顿住了，最后抬起手虚浮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吧卫城，我会替你保密的。你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应该只是轻度抑郁，受不了的时候就吃点药吧。至于别的……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犯病了吧？以前的你肯定很坚强，现在也一样。”
卫城没有避开他的手。他需要这种不着痕迹的安慰。
默然半晌，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来，朝陈敏露出了一抹细微的笑。
“你说得对，我会做到的。”他说道。
陈敏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唐策已经拿着瓶装水回来了，远远地朝他们挥了下手，然后甩来一句太晚了下次聊，就丢下他把卫城顺理成章地拐回了宿舍。
陈敏留在原地，一遍一遍地在脑内回放分析卫城刚才的表情。他努力扯开嘴角的时候，眼睛里面脆弱的情绪却直接将他出卖。他根本没有那个自信能够战胜抑郁症，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强撑度日。
如果他一生顺遂万事如意，那倒还好；就怕有一天突然爆发出一件令他压力过大无法自拔的事，然后他就会在瞬间被压垮，被虚化，被世界的恶意斩于马下，直至山穷水尽万劫不复。
他的这种表情，陈敏后来还见过好多次，但都不是在卫城身上，而是在日渐沉默寡言的唐策身上。
而那时候的卫城，早已丢失一切表情和情绪，不知什么是爱，也感受不到任何的被爱。
他最后确实走到了山穷水尽万劫不复的地步，并且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