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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寒的眼泪没多久就哭干了,他的力气全花在了抽泣上,天亮起来的时候,他就晕倒在了木头上。这块木头像是他母亲的掌心,即便在这片水流急速的江域里自身都飘摇不定、岌岌可危,但它还是小心翼翼地承载这具生命垂危的小身体。
那块玉佩紧紧地贴着肖寒的胸口,暖玉生温,保留住了他心口的最后一丝温暖。
活着,活下去,等母亲来找你......
肖寒在睡梦里都再次听见了这句话。可是即便是睡梦里,他也知道,母亲不会来找他了,永远不会了。
年仅五岁的孩子就这样在昏睡里第一次认识到了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分离。
这条江水奔腾不止,它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途径几国,跨越了大半个内陆。
肖寒是被饥饿唤醒的。
大概那群追杀的人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孩子能在波涛里坚持上整整五天。
肖寒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像是个破布娃娃了,时间再久一点,他真的要永远醒不来了。
可万幸,他漂泊到了一块水流平稳的地方,这里的涟漪将他温柔地送抵了岸边。
肖寒虚弱地爬了起来,他急需吃点儿什么,再也等不了了。
他精神恍惚地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一阵鲜香钻进了他的鼻子里。
这阵香味像是神仙的药水,一下子就唤起了肖寒的全部精神。他随即追着这阵香味往前跑去,跑着跑着,他就跑到了一个包子铺前。
新鲜出炉的肉包子,又白又香又大,肖寒看着,目光都呆滞了。
包子铺的老板见这个一身褴褛的小叫花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包子,当即就开始赶人:“走走走,没钱你看什么看,别妨碍我做生意。”
肖寒站着不动,老板生气了:“怎么,还不滚?我告诉你,别想仗着自己年纪小就过来卖可怜,你们这些叫花子的招数真的都用烂了!你回去告诉指使你来讨饭的大人,有这个脑子整天骗吃骗喝,还不如自己勤快点儿找个活儿干呢。”
肖寒开口,声音沙哑:“我的母妃死了......我找不到大人。”
老板冷笑:“嘿哟,大人死了?活该!整天游手好闲,光想着吃别人的,可不就得懒死么。”
肖寒没空在意和分辨这位包子铺老板言语里的凉薄,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好像不愿意给自己施舍一个肉包子。
肖寒想起了以前母亲在别的包子铺讨不到吃的时,是直接伸手拿的。
虽然那些人会生气,但好像只要跑得够快,或者被打了不怕疼,那好像也没关系......
肖寒咽了口口水,然后以电闪之势,迅速伸出了双手,精准地抓起了一个大肉包子,随即拔腿就跑。
他边跑,边把包子往自己的嘴里塞。
“他妈的!!真是反了天了!!!”包子铺的老板勃然大怒,拿起来身后桌面上的擀面杖,一路就凶神恶煞地追了上去。
肖寒一边跑,一边努力咀嚼着,在他囫囵吞枣地将整个包子咽下了肚之后,他的脚下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狠狠一绊,那又瘦又轻的身子一下子飞出去了老远,然后重重砸在了地上,肖寒的手 掌被擦破了皮,膝盖、小腿上的伤痕又多了几道。
但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已经对这种程度的痛感免疫了。
而真正要命的,是后面追赶而来的要债人。
一个包子的欠债,要用一顿棍棒的毒打来清还。
“臭小子、臭东西!”老板一边抡擀面杖一边狠狠打在肖寒身上,他嘴里不停骂道,“狗娘养的,这种败类都是狗娘养的!”
肖寒咬着自己的嘴唇,嘴里一直咬出了血都没出声。拿了人家的东西,本来就是要被打的,但是没关系,忍忍就过去了。
可打骂自己可以,为什么要骂他的母妃?
不行!不能这样说他的母妃!
肖寒蜷缩在地上,在“狗娘养的”这几个字被第四次提及的时候,肖寒猛地从乱棍里坐起来,一口猛得咬上了施暴之人的手背。
“嗷!——”包子铺的老板嚎叫了一声,立刻痛的松开了握着擀面杖的手。肖寒趁着这个空档,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这回后面的人没有再穷追不舍了,肖寒拼命地跑了一段路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身上的棍棒伤开始发作了,他哪儿哪儿都疼,疼得走不动路了。
前面的阴暗角落里,有个潮湿的墙角跟,空荡凄凉、无人问津,肖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坐了过去。他背靠着墙,缓缓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渐渐打湿了自己膝盖上粗糙的衣料。
原来被打一顿会这么疼啊,这可比摔倒、撞伤要疼多了。
之前他与母妃抢人东西吃、被人追着打时,都是母亲挡在了他身上,一顿毒打后,母亲都还是笑着说没事的。
他那个时候,就真的以为没事的,被打一顿不会怎么样的......
可原来不是的,被人一边唾骂一边打,痛得骨头都要碎了。
“母妃——母妃——......”肖寒再也忍不住了,他开始哭出声来。
积攒了几天的泪水,一下子又全部花光了。
他再也不敢抢东西了,被人打真的太疼了。肖寒心中积攒着的无助与哀伤一下子全都倾泻了出来。
他本来不知道贬为庶人意味着什么,他本来很奇怪为什么住得那么舒服的皇宫,为什么突然一下子不让他再住下去了。
他本来走到哪儿都是一群人跟着、伺候着,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自己连饭都吃不饱,还要被人打,最后,母亲也死去了。
他奇怪极了,也难过极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像片从枝干上凋零的叶子,悠悠飘落在这个复杂的尘世里,随风独自降临。而他心里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惧。
肖寒哭了一会儿,又哭累了,身上的伤痛排山倒海而来,他的脑袋里“嗡嗡”一阵轰响,就此晕了过去。
孤独而弱小的灵魂在这个奄奄一息的身体里挣扎着,肖寒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变轻了,越来越轻了。
是不是自己也要死了?
肖寒蜷缩在角落里,脏兮兮的小手捂在破破烂烂的衣襟上,他的小手指紧紧地抓着心口上的那块玉佩,他抓紧着这个世上仅存的最后一丝安全感。
他还是没有就这样一睡不醒,事实上只过了仅仅两个时辰,他就被一阵细微的波动惊醒了。肖寒警觉地猛地睁开眼睛,就见自己眼前赫然一张黑黢黢的全是污垢的脸。
一个年迈的叫花子正伸出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衣襟上边,他污浊成黑色的指甲盖已经扣在了自己的那块玉佩上。
他想偷自己的玉佩!!!
肖寒一下子竖起身子,捂紧了自己的衣襟。“你想干什么!”孩子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戒备道。
那老叫花子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黄牙,诱哄道:“别怕,别怕,孩子啊,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冷不冷啊?”他一边说着,手却还是挂在肖寒的衣襟上。
肖寒脸上的警惕丝毫不减。这个人想打玉佩的主意,这玉佩是母妃留给自己的,绝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老叫花子见肖寒没有很好骗的样子,他脸上的笑继续挂着,手上的劲儿却在慢慢加大:“来,跟我走,我带你吃香喷喷的肉包子!”
肉包子?一提起来这茬肖寒就浑身一哆嗦,他又把衣襟捂得更紧了,牙缝里挤出了两声沙哑的童音:“走开!”
老叫花子可没什么耐心,他的脸一下子就臭了。“嘿,你一个小孩子我还治不了你了?”说着,他就想两手并用地强抢。
肖寒又使起了老招数,他嘴一张,狠狠地咬在了那只脏手上。
果不其然,老叫花子也“嗷呜”一声,立刻松手了,肖寒马上站起来,刚想再拔腿逃跑时, 一直裤腿却被扯住了。
肖寒一回头,就见那个叫花子一把老骨头了却还死缠烂打着。那张脸蜡黄,皱纹一道一道,再加上此刻恶狠狠地盯着肖寒,那幅样子,在一个刚经历了屡次痛苦波折的年幼孩童看来,就像是地狱里爬起来的罗刹。
肖寒浑身一激灵,他害怕,他受不住这个世界的恶意了,但在极度紧张之下,他本能地反抗着。他那只被扯住的小腿使劲儿一蹬,不幸里的万幸,这老头身子骨不太好,这么突然来的一股力道,他向后一个踉跄,摔着了。
这下肖寒只管捂着自己的玉佩一脑门向前冲,一路跑一路喘,等他自己跑着跑着停下来时,才发现已经离刚才的市集很远了。
眼前一片开阔,没有商贩,没有叫花子,只有黄土与偶尔长出来的顽强野草。
而远处的一棵矮树下,停着一辆满是尘土的大马车。
肖寒瞧见了马车的马匹上挂着一个布袋子,袋子里装着许多个香饼。肖寒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刚刚那个肉包子,根本不够垫肚子的。
肖寒的身上瑟瑟发抖起来,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确定了这会儿没人在附近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肖寒蹑手蹑脚地接近了那匹马,那袋香饼挂得低,他踮了踮脚尖就拿到了,而这次没有出现什么人过来追着喊着要打他。
肖寒得手了一块香饼,他立刻把它塞到了衣摆下面,左右张望着一个能藏起来好好吃饼的地方,他左望右望,终于选定了地点——马车下边。
这马车很大,下边还有个又粗又结实的乘轴,足够载得起肖寒了。肖寒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这个地方极隐蔽,若不是刻意检查,没人能发现得了他。
他就这样趴在这乘轴上默默地啃完了一整个大香饼,然后摸着肚子打了个嗝。终于,时隔许多天,他终于又能有一次饱肚子了。
肖寒呼出了一口气,他的胳膊肘都还在疼着,一时间不想再走动了,他便干脆在乘轴上躺了下来。
没一会儿,马车外头传来人声了。肖寒感受着马车微微一晃动,是有人登了上去,再一小会儿,马鞭声脆响,车轮缓缓地滚动了起来。
马车出发了。
肖寒怕自己掉下去,而马车也行驶得越来越快,他蜷缩在乘轴上,身子牢牢地贴着车底。
他不知道马车要去向哪里,他也不在乎马车会把他带向哪里。反正他现在是一片人人可踩的小树叶,孤苦伶仃。命运这阵风要把他吹往哪里,他就只能漂泊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