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第一次仔细瞧这位耄耋之年的老者。须发尽白,极为苍老。
他笑起来。
“原来是同道。看来修行有成了。”
城隍叹息一声,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等身为鬼身。离去后不过是个有道行的鬼罢了!要如何能卸任离去?”
老鹿山神就不再多言了。
城隍又说起,自己这两日也曾去那酒肆听了说书人讲书,故事新鲜,仔细品来,有修行中的趣味。
“这些可出自先生之手?”
江涉承认。
“多半是听来的。”
城隍又有些唏嘘。
“那在庙前敬上一炷香火,便给那老鹿延寿十年,可是真的其事?不知是何人所为?”
江涉端起酒盏,不说话。
老鹿山神看着兖州城隍脸上的神往,也不说话,笑着坐了回去。
武判官在旁边说:“恐怕多是传说了。”
江涉瞧了一眼城隍。
“我观城隍阴寿还长。”
城隍坦然:“是长,但谁不想遇上神仙呢。”
又饮了两杯酒。中间说了一会山水和江南的风物,江涉想到庙中拜香的女子。
他问起:
“不知城隍为人实现所愿,一般选什么样的?”
城隍想着说:
“多为善人,诚心来求,再就是不贪心。”
文判官瞥了一眼裴则。
这就是个贪心的。
江涉点了点头,又问:“不知县里南街尽头的姜家院子,那家的女子,可做过恶事?”
文判官在册子上翻了翻,寻到其中一页。
瞥了一眼。
“可是风尘中人?”
“是。”江涉说。
“她倒未曾作恶。”
恐怕有门。
江涉温声说:“我听闻她那养娘,想要将她的女儿也卖身学艺,今日来求,便是希望女儿他日不做风尘中人。”
文判官又找到她那女儿。
看向城隍。
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兖州城隍回想道听到卖香人的骂声,心里明了几分,他笑道:
“自然可以!”
江涉松了一口气,认真道谢。
城隍忙拦住。
“先生太过客气!”
这顿饭,他们整整吃了一个时辰,多数是在闲聊,到了最后几人站在酒楼下,相互道别。
老鹿山神站在江涉旁边,笑看城隍三人离去。
行了几步。
城隍心思一动。
他转过身,问:“不知道友修行几度春秋?此前在何地修行?”
这位道友须发尽白,很老,瞧着快要死了。
“八百年。”
老鹿山神有些揶揄,道:“曾为鹿门山神。”
鹿门山的山神……
修行八百年……
城隍顿时瞪大眼睛。
“道友是说书先生讲的那白鹿?”
老鹿山神微微颔首,不再多停留,随着先生飘然离去。广袖衣袂,看着飘飘欲仙,一副老神仙模样。
文判官与武判官对视一眼。
追问道:
“那炷香火,可是前辈受用?”
听不见回话声,但三位鬼神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面面相觑。
武判官惊道。
“是那鹿门山!”
文判官回想起说书故事,缓缓道:
“那位给人延寿十年的神仙……”
城隍站在酒楼下许久,望着已经看不到背影的雪道,恨不能追随而去。
半晌。
城隍转身,道:
“都怪那卖香的!”
……
……
江涉走在街头。
裴家夫妇用过一顿饭,吃的确实好,道谢后便告辞,走的时候,还能听见裴则问夫人:“我曾见过那人吗?到底要想起来什么……”
他们又与杜家叔侄逛过了庙会附近的书画摊子。
杜家郎君买了两幅画,一本字帖。
原本兴高采烈的杜甫,忽而垮下了肩膀。
李白瞥了一眼,那字帖抄的是杨炯的诗,他就移开目光,觉得不过尔尔。
杜家郎君瞧他兴致不大。
问起:“郎君不喜此诗?”
李白颔首。
“我写的比他好。”
杜郎君稀奇地瞧他一眼,有些不信,只是笑笑。
李白瞧出来,他大醉一场,走路都晃晃悠悠,和元丹丘互相搀扶,“我看杨诗缺乏神采,没有气韵。”
杜甫看了醉鬼一眼。
杜郎君正要争论。
前面热闹的锣鼓声,打断了他们说的话。
参与驱傩的人更多了,队伍里所有的儿郎都在高声应和。
“傩!”
“傩!”
“驱将!”
众人敲锣打鼓,点燃火炬,顺着州城的主要街道行路,做出搜寻和驱逐鬼怪的动作。其中一人生的最高大,扮演驱傩大神,头戴金色面具,面具上画着四只眼睛。
身披熊皮,一手执戈,一手举盾。
浩浩荡荡行在路间。
有行人遇见了,还特意让他们在小儿身上拍一拍,把疫鬼驱散,邪气消灭。
杜家郎君往前推了一把。
杜甫闭了闭眼睛,也被拍上两下。
爆竹声一阵阵响起。
那吆喝声音已经带上沙哑,依然震响在耳边,从几人身上路过。
“儿郎伟——”
“一切鬼怪,皆令伏藏。若不伏藏,便须擒将————”
火焰赫赫燃烧,在火把上腾飞飘舞,时不时迸溅出二三火星。飘过江涉几人的衣裳。
猫吓了一跳,警觉看着那火星。
众人一阵哄笑。
为首的驱傩大神也笑。
不知谁的手在猫儿身上也拍了两下,帮它驱除晦病。
一行人声势浩大走过。
江涉几人正巧顺路,和他们同行一程。
路上,也有人不断汇入进驱傩的队伍中,于是这队伍便就越走越长。
驱傩大神走在最前面。身后是一群头戴面具,穿着驱傩服饰和红裤的侲子们,再往后,衣裳便乱的多了,男女老少都有,江涉、小猫、李白、元丹丘、山神、杜甫、杜郎君就混在人群中。他们行在州城的大路上,耳边欢欢笑笑。
身侧是擎举的焰火。
鼓声、笛声、乐声不断,跟着驱傩词应和。
路上又见到那母女两人。火焰照亮她们或疲倦,或稚嫩的脸。
“傩!”
“疫鬼全消除——”
这群人从城隍庙出发,寄满希望,浩浩荡荡往城外去了。
于是寒冬腊月,也不觉得寒冷。
……
……
城隍庙里。
卖香的老头守着自己的摊子,见到有人问,衣裳贵气的,就介绍百文的香炷。穷酸的,就指着五文那炷。
忽而,一阵冷风吹来,老头拽紧衣裳。
不知为何。
那桌案忽地不稳,全都倾倒下来。就在神像前,把香砸在地上。
砸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