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庙子,城隍三人化作人身,衣衫也朴素许多,语带歉意。
“是我治下不明,让人冒犯了先生。”
江涉不甚在意。
城隍却没法不在意,在心中记下这事,转而对江涉笑说:“先生今日前来,也是逛庙会?”
“是来凑热闹,看了场驱傩戏。”
旁边。
杜甫瞧着这三位忽然从庙子走出来的人,衣衫和他们差不多,但一身气度,竟然比他当官的父辈瞧着还威严。
兖州的官员,他随着叔父都见过,没有见过这三人。
言语之中,他们好像又对江先生很敬重。
是做生意的人家?
或是随皇帝一同到兖州,将要离去的官员?
杜甫在心中猜测。
城隍朗笑。
“难得遇见先生一趟,正好还是在这庙里,四处我等也熟悉,必得请上先生一顿!”
江涉也不推辞。
“那便多谢了。”
城隍像是得到了什么应承一般,身心都松了一口气,他带着先生去了庙子附近最好的酒楼,抬手道。
“上好酒。”
又问:
“你家二师傅之前掌厨的那道金齑玉鲙最好,今日可有?”
金齑玉鲙是一种鱼鲙,要以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肉、梗米饭七样东西做配料,其中每样又各有讲究。这道菜滋味很鲜,端上来金白灿烂,清爽宜人。
跑堂的一怔。
“哪位二师傅?”
城隍回想了一下,“姓秦,秦二师傅。”
跑堂人挠了挠脑袋,有些为难说。
“咱家之前是有位秦二师傅,可是已经三十年不曾掌厨,人也已经故去了。”
城隍一怔。
跑堂的又连忙说:“我们店里如今是他老人家的孙辈掌勺,也会做鱼鲙,滋味香的很,您可要点一份?”
“来吧。”
“好嘞。”
跑堂的小厮也没多问,响亮报出一串菜名,问:
“如今店里卖的最好的就是这些。诸位可瞧瞧想吃什么?”
江涉给猫点了道羊肉,李白要了一坛没见过的酒,元丹丘爱吃醋芹,老鹿山神素来不食五谷,笑说。
“我吃酒便可。”
不一会,跑堂的便记下菜,蹬蹬蹬下楼去。
江涉坐在上面,还能听到人跑到厨房,与那烧火的厨子嘀咕一句。
“这年头还有人来找秦二师傅,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楼上。
城隍对江涉说:
“久不来用饭,连厨子逝去也不知道,让先生见笑了。”
那位师傅三十年前就已经不再掌勺。
杜甫瞧着那说话的人,鬓发乌黑,年纪最大也不过四五十岁。
三十年前,应当还未及冠才是。
怎么会把一道菜记上三十年,又能连着三十年不来用饭?
裴郎君也想到这点,他问:
“某愚钝,不知尊者春秋几何?”
城隍这才瞥了一眼裴则,看出对面几人心中的好奇,抚须道:“恐怕要比郎君想的大些。”
难道已经五十多岁了?
这话问出口太冒犯,裴则只在心里猜测。
反而是,一旁坐着的杜郎君,眯着眼睛瞧了瞧三人的模样。
再仔细一闻。
这厢房内隐约飘荡的香火味……
他心里一凛,端正起坐姿。
不一会,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城隍与文判官不曾多食,偶尔吃两块点心,最多的是与江涉饮酒。
席间。
文判官不住看向裴则。看的裴则心里奇怪,不知这人为何一直瞧他。
他举杯相敬。
“君可是有事想问?”
文判官似笑非笑,反问他。
“足下可有事相问?”
裴则在心里转了一圈,他没什么要问的,皇帝给兖州免税三年,接下来家里的田产可要好受多了。能求的,方才在庙子里他已经求过了。
也就是那纸上的字,不知写的什么。
他上香的时候也没多问。
裴纳闷。
“我与足下初次相识,可有何事要问?”
文判官摇摇头,端着酒盏,笑道:
“那我等你自己想起来。”
这边,裴家郎君冥思苦想,杜家叔父忽然闭口不言,只偶尔回答侄子的问题。
另一边,元丹丘和李白饮酒。武判官和猫儿吃肉。
城隍笑着与江涉相谈:
“上次与先生在酒肆分别前,说下次定要痛饮美酒。”
“不想今日便有机会。”
这酒水滋味确实是美。
江涉吃着酒菜,那道城隍点的金齑玉鲙,滋味确实好吃,冬日的河鱼冷冽紧实,配上佐料,口感丰富。
城隍不知为何,竟然也难得有了醉意。
他笑道:
“之前我吃这道菜的时候,那秦二师傅不过是个年轻人,刚从大酒家偷学来了本事。被主家抓到,打的半死。”
“他又没地方去,深夜就住在庙里。”
“在我面前哭个不停……呜呜咽咽,不瞒先生说,比闹鬼还骇人。”
江涉也笑起来。
城隍的声音不高,难得回想起往事,端着酒盏,心中也有些感怀。
“当时哭的我心烦意乱,便现身一见,哈哈,也把他吓得不轻。”城隍说着旧事,筷子夹起那金齑玉鲙,吃了今日所用的第一口菜,眉头稍稍一挑。
“还是当年的好吃。”
城隍说:“这次来,本想见见故人。”
“却不想,人已经故去啊。”
说着,他又夹了一筷,含入嘴中细细品味,橙丝和鱼鲙的滋味融合在一起,和当年并不一样,也好像有点一样。
江涉没吃过几十年前的金齑玉鲙。
如今的就已经很好吃了。
猫闻到柑橘香橙味,皱起小小的鼻子。躲着那鱼鲙走,跑去吃江涉给它准备好的羊肉和饼子。
“不过,”城隍连说两声不错,他道,“今日能尝尝这道鱼鲙,也是不错。”
武判官放下羊肉,第一次听说这事。
在旁边问:
“可需下官把那小秦师傅叫来,让您见一见故人的子孙?”
城隍摇摇头。
“不必了。”
“与我结缘的,是当年的秦二师傅,不是他的子孙。见了也不相识,何必一见?”
他望向江涉。
“我倒是羡慕先生,可走遍千山万水,不必像我痴守一城。”
“旁人口中敬我为神。”
“我却知道,不过是个不能离开的鬼。”
他们说这段话的时候,李白、元丹丘、裴郎君已经大醉了。裴夫人、杜家人离的远,未能听清。
唯有老鹿山神耳聪目明。
他端着杯盏走过来。
“既然想要走遍千山万水,何不卸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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