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者忙追了上去,在身后请教问:“老丈缘何离去?”
那老者笑笑,摆手与他说:
“不过是力微才疏,不能救人,感到惭愧罢了!”
宦者方才看到了,可不觉得老者是这样想的,面前这老人他并不认识,但须发尽白,一看就是高修。宦者又问起:
“老丈方才为何摇头又叹息?”
老者道:
“见人死之将至,心有所感。”
宦者吓了一跳,这话可不是能直接说出来的,他左右瞧了瞧,看到附近无人,都在忧虑着岐王身体的事,并无人注意到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老丈慎言!”
老者抚须,自嘲道:
“不过是牙齿都掉了老头子说话,内侍何必当真?”
宦者打量着这位老者,胡子花白,头发蓬乱,瞧起来随心所欲得很。身份又不明,不知是如何混进队伍,还能被圣人请来的。
老者也注意到他的打量。
笑着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襟,那衣裳抚也抚不平,他干脆也不多管。
“若无事,宦者便回去吧。”
宦者行了一礼,就要转过身,继续去照看岐王。
余光瞥到老者从房檐下牵出一头雪白的驴子,骑在驴上,脸和驴并非是一个朝向,衣袂仿佛也飘逸起来——
他惊了一下。
白驴,老者,与他心中,某位高道术士的形象重迭起来,全然是老神仙一样的人。
宦者忙疾步行到前面,挡住老者的去路。
“小的不识得真人面!”
老者叹息。
“老头子而已,有什么脸面可让人见到的,内侍认错了。”
宦者这下不肯让老者走。
老者无奈,愁的揪掉了几根白须。僵持了一会,他伸出皱皱巴巴的老手,招手。
宦者恭敬听着。
就听到老者含混的声音——
“岐王本是有段缘法,虽不至痊愈,但也可好受些,多活一二年。”
“他自个儿丢掉,有缘无份罢了!”
“既然已经丢了去,想要找回来,却是不可能了。世上没有人有这么大颜面,能让老天延寿给他。这话你也莫与旁人说去。”
“你只记得这番话,对上官和大王都莫讲,不然人家恼羞成怒……你呢?”
老者拍了拍宦者的心口,笑与他说:
“小命要紧。”
宦者愕然。
他还要再说什么,身形却像是被定住了,再难行动,只能看着老者倒骑驴背,哼着曲子,心情颇好,一步步走远了。
身影消失在奢华的行宫中。
不见踪影。
过了整整一刻钟,宦者才感觉身子能动弹起来。
宦者愣了一会,飞奔回殿内,急匆匆看着一众太医和民间大夫围绕着岐王,讨论病情,斟酌药方,甚至在偏殿,已经有人意见相左,吵起来了,声音激烈。
而岐王处于一众大夫,僧道中间。
闭着眼睛,面色灰白。
旁边有相识的内侍,拽过他问。
“乐楼,你做什么去了?方才怎的没看见你。”
宦者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他方才看见位高人,得了几句话,知道岐王真是命不久矣了。
心头忽地一跳。
看着对方关切的眼睛,宦者乐楼有些犹豫。
过了一会。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方才想着外面风怪冷的……要是吹到大王就不好了,正要去拉上帷幕。”
与他相熟的内侍也不过是随口问问,得了话就点点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根本没注意,殿内遮风的帷幕未曾拉上。
宦者松了口气,又看着满殿僧道,医者来去匆匆。
他悄悄打量着靠坐在床榻上的岐王。
心里不禁想起方才那位说的话。
岐王可是大王,睿宗的子嗣,当今天子的兄弟,身份贵重。性情风流文雅,与圣人一向亲厚和睦。
如今岐王病重,圣人一纸诏令,天下的名医异人都往兖州来。
这样的贵人,居然还会丢掉缘法?
什么缘法这样金贵……
……
……
远处,老者慢悠悠骑着驴子。
那驴是雪白的,蹄子踩在雪地上,老者衣袖宽大,整个人就像是虚虚浮在半空。
驴子明明一步一个脚印,却走的像是极快。
道旁,一个乞索儿揣着半张别人家剩下的胡饼,心满意足靠在墙根歇息,看见一老者路过,动也没动。
过了几息。
他再抬眼,却只能看到远处雪中,隐约有个模糊的背影。
欸?
饿花眼了?
远处,老者手中拿着简陋的渔鼓,轻轻拍打,发出粗糙的韵律,像是稚子胡乱敲打节拍。
哼道:
“青山白雾绕松扉,丹炉火冷鹤未归——”
行在风雪中。
手上掐算,过了半晌,老者又嘀咕说:
“哎呀呀,算不到,算不到,到底是哪位这么厉害,是妖是道?老头子可得瞧瞧……”
“这趟热闹凑对了……”
他摸了摸驴儿,白驴甩着驴尾。
转眼间,就迈过一道道坊门,来到其中其中一条巷子。老者笑眯着眼睛,牵着驴子,站在树下,听了一会街坊们说话。
“别说,我那天跟着听了一耳朵,那杜郎君也劝过,说的情深意切。”
说话的人有意停顿。
老者混在人堆里,听见他们问。
“后面呢,怎么说的?”
那闲汉才心满意足,继续说:“那位可是个胆子大的,与杜郎君说,他最喜欢热闹,一路云游过来,向来喜欢稀奇古怪的事。”
“这宅子闹鬼是闹鬼。”
“配他却正合适。”
闲汉继续说:“不仅是那位郎君,一起同行的还有几人,胆子也不小,吓得都去药铺开药方定魂了,都还要住在哪。”
“他们还有位老丈,瞧着岁数一大把……”
老者听了。
问那闲汉:“可有我这么老?”
说话的闲汉瞧过去。问话的是个须发尽白的老头,牵着驴子,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他回想了下,说:
“瞧着比您岁数还大些。”
老者一下子兴味起来,有些不服。
“比我还老?”
他问:
“不知你们说的那位郎君住在哪间宅子?老头子要拜访一二。”
街坊们为他指了路。
都有点诧异,不知道这岁数大的老丈为何要去闹鬼的宅子,这么大一把岁数还要去折腾,在他们眼里,简直有些不知死活了。
幸好现在是白日,天色还未黑。
也不知今晚,那宅子会不会继续闹腾,传来骇人的响声。
奇怪了一会。
街坊们又重新说起皇帝的圣驾。
天子入城,骑兵卫道,不少人都远远去瞧了两眼。虽然只瞧见一群车马,分不清哪个里头坐着是哪个,但他们也心满意足了。
院门外。
须发花白的老者摸了摸白驴子的头,把它安置在门口。
“乖驴儿……”
他望了望宅子里面,能看见院子里有棵皂荚树,一方木制桌椅,桌上还有纸张笔墨,主人家就在里面。
“笃笃笃——”
老者敲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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