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赤潮城,主堡尚未完全苏醒,城主书房中却已点亮了灯火。
布拉德利站在案前,等候着许久未见的领主大人。
路易斯走进书房,看到布拉德利时微微点了下头:“你起得比我还早。”
布拉德利微笑行礼:“这是应该做的,大人。”
“嗯。”路易斯坐定后道,“我不在的这些天,赤潮的情况如何?”
布拉德利翻开记录本,开始报告:
“整体无大动荡,各署运转如常。城防部已完成赤潮四环居民区的建档与驻兵布防,新居民迁入顺利。
主城区污水排放系统已全面改修,现已启用新设分流,运行平稳。
道路建设方面,通往麦浪领的干道已全线贯通,可承运大型粮车。
星锻方向的山路修至三分之一,因地形复杂稍有延迟。曙光港的路已完成前段硬化,工队正在推进。”
路易斯一边听,一边翻阅布拉德利递来的文件。
纸上笔迹规整、内容密密麻麻,夹着数份报表与人员调配名册。
他扫几眼要点,更多时候只是点头。
偶尔提出问题,布拉德利都能不加翻页地答出具体数字。
“文教署扫盲计划已推进至三十七个街区。街头夜课反响良好,尤其是在工坊区域。
内务署主持的事务考核第一期完成,共录合格官员四十二人,已安排至各行政节点。”
“治安方面……”布拉德利翻到下一页,“近两月无重大案件,盗窃与市井械斗呈下降趋势。”
报告远不止于此。
从骑士团训练进度、到城内药剂储备、从近期粮仓盘点……
布拉德利从容不迫,一项项过,无需翻页便能说出个大概。
路易斯仍是那样听着,眉间时不时皱一下,然后又舒展开,赤潮领总体还是向好的。
“还有一件事。”布拉德利取出一页加了红章的简报,递了过去。
“汉密尔顿那边,织布机完成定型,进入小批量量产阶段。命名为织机一型,以蒸汽轮作主驱,效率比手工提升六到七倍。”
“试产八台,现已组装完毕。工坊西南区已腾空,用作第一织布厂地址。招工名册已起草,预备开启首轮技工招募。”
路易斯接过那页纸,带了点肯定说道:“看来他没让我失望。”
布拉德利笑了笑:“他也说过,大人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和信任,这是他的回报。”
“好。”路易斯将纸搁在桌上,“这事先不公布,等厂子开工我回过去。”
“明白。”布拉德利顿了顿,继续道,“此外各署间的协调渐趋稳定,各城门税收与工坊投料也都归档清晰,未见混乱。”
“整体安稳,新政推进顺利。”老管家语气平稳,神情间却带着自豪。
路易斯将那份关于织布机量产的文件轻轻合上,推到一旁,靠在椅背上。
“布拉德利,有个问题。”他语气忽然缓了几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老管家立刻挺直身子:“大人请讲。”
“边卫村的事,你也知道了吧,即使新法顺利运行,但最终也只是压住表面。
改造成年蛮族的代价太高……那就从下一代开始改。”
路易斯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想法:
“我想把那些忠诚的蛮族少年送到赤潮来,不只是训练他们的手,而是教他们成为文明人。”
“如果蛮族的孩子学会了,他们就会反过来教下一代,再下一代,就不会再觉得自己是蛮族了。”
布拉德利沉默了几秒,眉头微蹙,语气温和却带着迟疑:
“您的意思是将他们养成习惯听命于赤潮?从根子上改掉他们的野性?”
路易斯摇头,没有否认,也没有附和:“布拉德利,这不是为了驯服他们。
我想试试,能不能用一套制度、一种教育方式,彻底重塑一个族群的未来。
如果成功了,不只是蛮族,我还能用这套方式教北境其他地方的精英年轻人,整个帝国的年轻人,甚至其他国家的年轻人。”
“我要让赤潮,成为一盏文明的灯塔。”
这话说出口后,书房陷入短暂沉默。
布拉德利神情微变,他当然听得出这话背后的重量,却一时间找不到该如何回应。
他终究活在这个时代,懂得贵族之间的博弈。
但“文明灯塔”、“再造族群”、“教育体系改写世界”这种想法,于他而言有些太复杂了。
他最终只轻声问道:“大人……那样的事情,真的能做到吗?我们能承载得起……这些?”
路易斯没有反驳,只是淡淡一笑:“别人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
布拉德利垂首,没有再问。
他听不懂这位年轻领主到底想构建一个怎样的未来,但他百分百服从。
因为这几年的时间,已经证明路易斯的决定九成都是正确的。
于是布拉德利换了语气,缓缓提议:“若是如此,或可设立一些仪式性的奖赏,例如赤潮公民之子之类的荣誉名目……
让他们自己,也能相信那是一条正途。”
路易斯点点头:“北境一直没有希望,是因为没人告诉他们什么叫未来。那这一次……我们来给他们一条能向上走的路。”
布拉德利默默行了一礼。
…………
车队在晨雾中缓缓行进。
马车的车轮碾过土路,发出低沉的“咯吱”声。
木板震动着,寒风从篷布缝隙灌进来,吹得车厢里几个少年瑟瑟发抖。
科萨坐在车厢靠前的位置,双手抱膝,一句话也没说。
他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望着车前的景色,直到那片灰白色的轮廓,从雾中缓缓浮现出来。
赤潮城。
他并不是没听过这座城的名字。
从父亲口中,从赤潮官员口中,从那些书本上……
但他从未想过,这座城市会是这样。
那是一道蜿蜒起伏的石墙,灰白色的基底上布满冰霜,冷光在晨雾中闪烁,如同一块被打磨过的战斧。
无数根寒铁梁横穿墙体,深深嵌入石缝,仿佛城墙自身就是铸铁而成。
一座座箭塔已经完工,直插天际,塔顶燃着冒烟的火盆。
火光摇曳,映着那面红色旗帜,旗面猎猎生风,其上太阳纹章仿佛冷冷地凝视着他。
再往前看,高大的木制城门厚重沉实,寒铁钉一颗颗密密麻麻嵌在门板上。
科萨眼神微动,紧紧握住膝盖。
他脑中一瞬间浮现出自己部落那间简陋的帐篷,烟灰未散的火塘,还有墙上那面已经褪色的布旗。
粗糙的木柱与泥墙,冻得掉渣的石块,跟眼前这座整整齐齐、光是墙壁就能挡下寒风的城市相比……
像是两个世界。
萨科下意识低下头,脑子里有些乱。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愤怒?羞耻?恐惧?还是……
羡慕?
“我们到了。”有人在他身后轻声说。
科萨抬起头,再次看向那道高墙。
那边是城内的屋脊、塔楼、还有不断升起的白色蒸汽。
赤潮城门前,没有喧哗。
没有叫卖声,也没有争抢的推搡,甚至连咳嗽都显得克制。
科萨从车上跳下的那一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支巡逻骑士队。
六人一列,身披赤红斗披,灰钢板甲冷冽整齐,左肩统一缀着城徽,步伐一致,
每走三步便齐声喝令一次,像是在校场演练。
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从没见过这样的队伍,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他无法描述的东西,可以说是秩序。
不像部族骑兵那样披着兽皮嘶喊,也不像帝国边骑那样乱七八糟地插着旗子……
赤潮骑士连转头时都带着某种规律,让人忍不住也跟着屏息。
更让科萨震惊的是,当那支骑士队正好从他身前经过时,他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想感知其中一人的斗气流动。
结果他竟感知不到。
不,是察觉到了,那种沉稳、内敛、压得很深的力量。
像是被彻底磨平了棱角的刀,冷冷地藏在鞘里,只等拔出一刻才显锋芒。
科萨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些人哪怕只是普通巡逻,至少也是精英战士级的底子。
“怎么可能,”他在心中嘀咕,“守个城门都用这种战士?”
自己从前在部落被称作天赋最好的少年,在这些人面前,根本不够看。
他环绕四周,看到所有的蛮族少年和自己一样低着头,安静极了。
几名赤潮骑士正按照名单核对入城记录,一一登记。
没有人喊口号,也没人鞭打催促。
但队伍却自发地向前推进,每个人到了门口都乖乖出示身份牌、接受行囊检查,然后带着编号纸走向分流口。
科萨站在这整齐的流程前,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局促。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破旧的靴子,又看了看一旁刚下马的一名商人。
那人穿着的鞋子擦得能照出人影。
还有那些站岗的赤潮骑士,头盔下的下巴棱角分明,像石雕一样。
他们看起来太干净了,太整齐了……
科萨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把那件母亲缝补过的披风拽得紧了一点。
但很快他在心里哼了一声:“切……不就是穿得体面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了他们这一批。
带队的骑士向守门骑士递交了卷轴,确认身份。
随后一名登记员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头发梳得整齐,有种让人放松的温和气质。
他扫视了一圈面前的少年们:“别紧张,都靠近些,一个一个来,先说名字和父母姓名。”
登记员笑了笑,像是在安抚刚进城的孩子:“从今天起,你们是赤潮人了,明白吗?”
站在前排的一个蛮族少年不太适应这套赤潮式的流程,一时间语塞。
但登记员没有催,只是温声说了句:“慢慢说,没事的。”
终于轮到科萨。
“姓名?”
“科萨。”
“全名?”
“科萨·寒……”他说到一半,咬了咬舌头,然后低声道,“科萨。”
登记员没露出任何异样,只是点了点头,把名字写了上去。
“年龄?”
“十五。”
“原边卫村编号:第十七。所属推荐人,托兰村长。”
听到这个名字,登记员动作一顿,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带了些笑意。
“你是托兰的儿子?我和你父亲打过几次交道。”
那登记员语气不紧不慢,像是老熟人之间的闲谈,随后随口补了一句:
“我是旧骨部落的人,和你一样,之前是雪原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既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也没有闪躲眼神。
那份蛮族出身,他说得坦坦荡荡。
科萨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在赤潮的官员竟然会主动、毫不避讳地提起自己的部落出身。
而且没有人皱眉,没有人避让,甚至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这一幕让他脑子里瞬间炸出许多混乱的念头。
他原以为自己是被送来做人质的。
是被打败的一方,被割让的筹码,被挑中进圈的羊羔。
可现在,他看到的是另一个蛮族人,不仅没被压着头,反而正大光明地成为官员。
甚至还说:“我和你父亲打过交道。”
这跟他在村子里听到的、想象中的一切完全不一样。
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意识到,或许……这地方不是专门羞辱蛮族的。
“托兰是个聪明人,他儿子,也不会差。”
登记员语气更轻了一些:“你父亲写信说你学得快、字写得好。
放心,布拉德利大人亲自交代过,像你这样的孩子,我们会重点培养的。”
他甚至拍了拍科萨的肩膀,像是在对待自己侄子那样自然,没有丝毫怀疑,也没有一点隔着。
这一切登记员的身世、语气、甚至每一句话的分寸,都透露出一种刚刚好的亲切。
这是布拉德利特意安排的,为了让这些第一次踏入赤潮城的蛮族少年,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是外人。
科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样接纳,甚至是以同族的方式。
他明明知道这很可能是策略,是安抚,是一种驯服人的温和手段。
可当那人递过来那张带有「赤潮实习学子」印章的临时铜牌时。
他还是怔了一下。
那铜牌沉甸甸的,不大,却莫名压住了他心口。
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连被善待都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