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完成后,那名登记员朝他们招了招手:“走吧,带你们去住处。”
他边走边自我介绍:“我叫哈洛姆,旧骨部落出身。现在是赤潮民籍第三年,负责外城新居民接待。”
科萨走在最末,一开始他步子不快,眼神也一直在扫周围,像只还没熟悉环境的小兽,下意识想保持距离。
但走得越久,他就越沉默。
脚下的路是一块块灰白石砖铺的,每一块都规整得惊人。
街道两旁没有泥,没有乱丢的草料,也看不到污水。
排水沟是半掩的石槽,上面盖着铁网,里面的水清清地流,连泡沫都没有。
科萨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脚步。
远处的人声不少,却没有叫喊,没有争抢,只有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有序的嘈杂。
科萨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他听得见,身后几个蛮族少年的脚步声明显慢了些。
有人在小声议论,有人张着嘴发愣,那种震惊和羡慕几乎不需要言语表达。
他们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城市。
光是街道和建筑,赤潮就把他们那些乱搭的木屋甩出去好几条街。
管你什么部族血脉,祖灵庇护,在这里都显得太寒酸。
“太厉害了……”走在他右侧的那个少年忍不住低声感叹,“这就是赤潮……这就是文明……”
是个叫贝沙的人,比他们大一岁,是某个小部族族长的侄子。
一路上他话不多,可从进了城门那刻起,整个人就变了。
他说话开始带着敬畏,看每样东西都像看神迹,从城墙、广场到屋顶的铜钩子,哪怕是一块整齐的石砖都能看出三分感动。
“能活在这样的地方,我做什么都可以。”贝沙说这话时,眼睛里居然带着点狂热,像是找到了新的信仰。
科萨听着,没接话,只默默咬了咬牙。
他不讨厌这个贝沙,也能理解他为什么震撼,只是他的转变觉得太快了。
科萨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于是努力在心里说服自己,我只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投降,我姓寒齿,是托兰·寒齿的儿子。
烈潮广场前,一座高楼矗立在晨雾中。
青灰色石材打底,边缘包裹着黯金饰条,主梁以雪松木筑成,屋檐压得很低,正门之上的那道太阳纹,像是真能散出光来的模样。
“那是赤潮城的政厅,整个赤潮领大大小小的政策都在这样诞生”哈洛姆停下脚步,自豪地指了指那座楼,“城主大人平时就在那处理政事。”
他的语气不高,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尊敬。
科萨没回话,只是默默看着那栋楼。
在他过往的认知里,所谓权力者的住处,顶多也就是兽骨搭的帐篷、立着图腾的石坛。
甚至有些部族首领会在里面堆满人骨衬托出惊悚感,靠恐吓维持统治,而这里完全不一样。
过了广场,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商摊一排排展开,铁皮遮顶,摆放得整整齐齐。
人群不算少,却几乎听不见喧哗,只有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简短问价声。
“这边是南市商区。”哈洛姆边走边说,“这些摊子都有牌照,货币统一用铁币与铜币和资源票结算。”
科萨的目光被吸住了,那是一个老匠在修靴,手边是几块他从没见过的厚皮料。
不远处还有南方来的商行在卖布匹和香料。
更远处还有摊位直接立着赤潮工坊的标牌,专卖铁器与陶具,以及赤潮产的一些工业品,科萨都没见过。
世界上各色的商品在赤潮市场全都有,但这些都不是让他感到最震惊的。
最让他震惊的是,有人主动朝哈洛姆行礼,不是带着畏惧的那种避让,而是像对待真正的受尊敬的人那样。
甚至有个小女孩,跑过来叫了他一声“哈叔”。
哈洛姆还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这一幕让科萨有些怔住。
他下意识地想,那可是个蛮族啊。
可没人指指点点,也没人露出厌恶,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哪怕是南方帝国人打扮的商贩,也在他面前行的是敬语。
但他自己也不太明白,那是抗拒,还是一种……莫名的羡慕。
科萨又低着头走了一会儿,目光扫过那整齐到不真实的街道、水渠、屋檐、火盆,还有来来往往、神情安稳的人群。
第一次,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浮上来。
那是一种淡淡的……自卑。
这并不是路易斯第一次安排这种“观摩式引导”。
在此之前,无论是北境旧贵族子弟、南方使团随员,还是帝都派来的监察特使,只要身份足够关键。
路易斯都会在他们抵达赤潮城的第一时间,安排这样一次漫步。
不是听演讲,不是看报告,不是去军营被威慑,而是走进城市,感受文明所带来的震撼。
让他们自己看见整洁的街道,平民与骑士之间无等级的互信,人们脸上的笑脸。
让他们听见赤潮的官员大声讲述,赤潮的制度如何改变了他的人生,用着平静的语调。
让他们与其说被说服,不如说被打击。
意识到自己过去所谓的部落荣耀、家族优越、边境苦难,在这里并不是被尊崇,也不是被嘲笑,而是根本没人放在眼里。
这很残酷,但也极其有效。
“不是用说的,是让他们自己感受到落差。”这是路易斯自己写下的评价。
赤潮城本身,就是他的最大武器。
走在烈潮广场与主干道之间的人,不需要被劝说,只要睁眼就会明白。
科萨不知道这一切安排背后的细节。
但当他在宽阔的石板道上,听见哈洛姆以赤潮官员的身份讲述着自己的出身时,他心里那点用来抵抗的骄傲,就已经开始悄然松动。
这套方法,路易斯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每一次都好用。
抵达三环居民区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街道边的火盆早早点亮,一团团温暖橘光从铁罐里冒出,把石砖地面染成了淡金色。
“这就是你们之后的住处。”哈洛姆走在前头,指着不远处那片半埋地的建筑群,“赤潮式圆顶穹屋,这里是军户与职员居住区域,冬天防风、夏天通气,屋里还有地热管道,一天烧两次炉子就够暖。”
科萨仰起头,看着眼前那些像半个岩丘一样的屋顶。
深灰与黛红的石砖紧密拼接,几乎找不到缝隙,边缘处隐约可见一圈黯金纹线,沿着弧形屋脊环绕一整圈。
他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的布袋,脚步慢了半拍。
哈洛姆走在最前头,推开其中一座屋子的门。
门轴滑动几乎无声,暖意从缝隙间流出,扑在脸上,让人忍不住眯了眯眼。
屋内干净而简约,地面是压实的石板,中央没有多余的摆设,楼梯是弧形嵌入墙体的设计,节省空间,又不失美感。
“这一座是给你们这些少年住的,六人一层,分上下楼。”哈洛姆一边说,一边走向下层。
他们跟着下去,只见储物间与厨房分列两侧。
炉灶是石砌的,旁边装着一根排风铜管,贯通整屋。炊具整齐搁放,墙角摆着木桶和铁壶,还有一整块尚未切开的盐干肉,包着油布放在搁架上。
“冬天不会结霜,不会生霉。粮放一个月都不坏。”哈洛姆像是在介绍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贝沙跟在科萨身后,盯着那套烹饪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声感叹了一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炉子。”
他摸了摸墙上的温石,又去拨那铜管试着感受里面的热气,眼睛发亮。
“这屋子……冬天住在里面,不用烧火也不会冷吧?”
没人回答他,但他也不在意,只是越看越兴奋,甚至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站到门口朝整个居民区望了一眼。
“这就是赤潮啊……”
那一刻,他眼里有种东西,是科萨从未见过的。
不是敬畏,也不是羡慕,而是某种狂热的东西。
科萨没说话。
他只是站在屋里,看着墙角干净的石缝、熄灭的火炉和窗沿上的铜饰。
他小时候听人讲过,这是只有帝国贵族才能住的地方。
可现在,明明是他们这群蛮族少年,背着布袋、穿着兽皮,就走进了这样的屋子。
他记得自己原本的住处,是木桩围起的棚屋,屋顶漏雪,炊烟只能往屋里滚。
风大的时候,他和哥哥得用破兽皮把墙角堵上,才能勉强熬过一夜。
而这里……这里甚至有热水、烤炉、干粮,还有铜制茶壶。
这种对比对科萨来说,比寒风还刺骨。
科萨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是没法移开眼睛。
他低声嘀咕了一句:“不过是路铺得好点、屋子圆点……也不算多了不起。”
可他说着,脚却越走越慢。
科萨忽然想到如果母亲能住进这样的屋子,是不是就不会一直咳个不停了?
于是他没再说话。
哈洛姆交代了使用规矩,又补了一句:“食物放在桌上了,吃完早点休息。明天一早会有人来叫你们集合。
门关上了。
屋里立刻安静下来。
空气里飘着面包的麦香,还有一种略微发酵的酸味,那是赤潮城新出品的“盐黄奶酪”。
桌上放着一篮子切好的面包块,旁边有壶温水、一小罐奶酪,还有几块烤干的腌肉,虽称不上丰盛,但对这几名从边卫村赶来、一路风雪兼程的少年而言,已然是极好的待遇。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蛮族少年先冲上前,抓起面包咬了一口,眼睛瞬间睁大。
“这真是他们每天都能吃的东西?”
“不是说帝国人一天只吃豆子吗?”
“这种东西叫什么?!”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围在桌边,很快就吃得满脸满足。
科萨没动,只是坐在角落,看着他们。
他没有他们那么兴奋,也没有完全不认同。
只是某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在胸口隐隐浮了上来。
科萨原以为自己是来当人质的,甚至是被羞辱的。
但现在他只是在一间暖和的屋子里,和几个同龄人一起吃着柔软的面包。
甚至连蛮族身份这件事,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不由得低头,掰下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
嚼了几下,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路确实铺得好点,屋子确实圆了一些,但……好像确实挺了不起的。
…………
当夜,哈洛姆回到了赤潮城政厅。
他没有先回住处,而是在路易斯的书房外候了片刻,得到了召见。
屋里灯火通明。
路易斯披着一件深灰披风,正坐在长桌后浏览一份工坊预算稿,布拉德利站在一侧,为他记录条目。
“进来吧。”路易斯头也没抬。
哈洛姆走进屋,行了个半礼,着些许掩不住的兴奋:
“回报大人,这批到达的十七名边卫村推荐少年已顺利安置入城三环居民屋,情绪稳定,已完成入籍登记。”
“沿路参观广场、市集与居住设施期间……少年们表现出明显的震撼、惊讶与向往情绪,已显初步认同倾向。”
他稍作停顿,又加了一句:“我依您所嘱,未过多灌输,只让他们自己去看。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布拉德利点头,简要做了记录,转向路易斯:“看来文明灯塔计划的执行第一次小规模落地,算是成功。”
路易斯合上手中文件,目光终于移向哈洛姆,带着几分满意的笑意:“干得不错。”
哈洛姆闻言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些:“属下只是……按照大人的要求做了。
若不是三年前您破例接纳了我这个蛮族出身的人,还让我担任要职……属下今日不可能站在这儿,更不敢想还能肩负这样的任务我不会辜负您托付的事。”
路易斯看着他,没有回应,只抬了抬下巴:“知道了,那先回去休息吧。”
“是。”哈洛姆行礼退下,屋中重归安静。
布拉德利翻看记录,淡淡说道:“没想到三年前收留他,如今便能反哺蛮族少年。”
路易斯轻声一笑:“这边说例子,蛮族也是人,他是第一个,绝不会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