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渐缓,但边境线上仍是一片压抑。
七十三座边卫村的大门口,几乎在同一时刻出现了同样的队伍。
披赤潮纹章长披风的骑士团成员,身后是提着文匣的行政官员。
“全员必须到。”
声音不大,但没有人敢抗拒。
…………
在边卫村口那块废弃图腾石前,通事展开羊皮卷,高声宣读。
“赤潮领政务第三四七号文:《蛮族自治试行条款·初修版》,自即日起施行。”
他逐条念出:“其一,军户身份确认,归顺蛮族统一编号归档,签署军户誓言,废除世袭制,改为职能制,每年考核,三年评优,依绩升降。
其二,升迁制度开放,凡有军事功绩、学识资质、技艺才能者,皆可参与赤潮官员选拔考试,不限出身,不分部族。
其三,自治评议试行,每村设立自治评议小组,可派员旁听赤潮边境军政例会,提出质询与申诉。
其四,在赤潮设混编教导营,由赤潮骑士与老蛮军共同授课,选派少年入驻赤潮军校试训,优者可列入近卫、工程、指挥方向……”
官员念得很快,仿佛不容村民慢慢反应。
但话说完后,他还是停了一下,换了个语气,缓缓补上一段:“领主大人说了,赤潮不分出身,只认忠诚。
惩罚的是背叛者,奖赏的是守法者。
你们不再是被放逐的蛮族,是赤潮的盾,是守护这片雪地的人。”
宣读结束后,骑士们留下了一份写有七条条例的木牌,被竖在村口:“各村由本村识字者解释条文细节,三日内村中全员必须读懂。”
识字的蛮族中年人是村长,曾是部落贵族。
他接过副本,额角渗着汗,背后还有三名骑士没走,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
“这上面说的……是好事。”他扫了一圈村民的脸,“咱们只要老老实实干活,日子会越来越稳。”
“你们记住,不是要我们永远当军户,做得好,还能升迁。以后村里谁的孩子被挑去军校,那就是光宗耀祖的事。”
“哗啦!哗啦!”众人鼓掌。
大多数人其实根本听不太懂,只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杀人犯吊死了。”
“我们没被连坐。”
“领主还发了冬衣。”
火堆旁,有个壮汉小声嘀咕:“只要不再拉全村陪葬……那就好。”
另一个拍了拍他的肩:“以后安分点吧,帝国人……也不是不讲理。”
他们并不喜欢这些条文,甚至觉得全是废话。
但对比之前整村一起掉脑袋的恐慌,如今只觉得还能接受。
妇人们围在火堆边,披着赤潮发下的羊皮袄,手指缝里还残着洗衣留下的裂口。
她们比男人更快反应过来,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真的能分粮?”一个年纪最大的婆婆眯起眼问。
“听村长说的,干粮、冬衣,还有什么报名的事……”旁边人点点头。
“你说我那小子要是去得了军营,是不是以后就不用回这种村子了?”
没人回答,但有人低声回了句:“能不当蛮族,谁还想当蛮族啊。”
“有口饭吃,有衣裳穿,打个工还能换盐巴和米面,这不比以前强?”
她们没有什么族群的荣耀,也不去想那些被吊死的人值不值得。
对她们来说,只要不用饿着,只要小孩能有个去处,就比什么都强。
“村长说,听话的孩子以后能当官,跟以前部落的老族长差不多。”
“真的啊?”有人眼睛亮了。
“那我可管不着别的,反正我家孩子要是能去,我第一个送他去。”
识字的蛮族不多,但每个村子里总有几个。
他们抄下内容,回到自己屋里、牲棚里、或灶房后面的小空地,一点点读,与旧部落出身的同伴交头接耳。
那场对话,不属于村民,而属于旧蛮族贵族。
识字的蛮族基本上某部的贵族,曾在联盟上发言、在宴会誓血分肉、在攻城战后率先进入帝国庄园。
如今他们的子嗣必须报名服役,妻子要排队领粮,他们自己要看赤潮人的眼色过活。
身份落了地,声音也低了。
他们对这份《蛮族自治试行条款》的态度各不相同。
有人说:“这是圈养。”
也有人咬牙说:“这至少比雪里冻死强。”
更多人则沉默,手指摩挲着抄写纸页的边缘,眼神在某一处停留许久。
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
这些条文写得不算狠,甚至还透出一丝给机会的意味。
服役可得军功,军功可换身份,孩子还能送去赤潮军校,这算得上是一条出路。
可他们清楚,那套蛮族靠血统的体系,真的要被这几个写在木牌上的赤潮文字,彻底埋进雪底了。
他们都不是傻子,只是从部族统治者跌落为赤潮村民这件事,有人接受得很快,有人还卡在半路。
于是反应都有些不同,有的人把这张纸当成羞辱,觉得那是一块写着被驯服的铁牌,钉在自己额头上。
也有人把它当成救命的木板,哪怕这块木头布满铁钉,也比再沉入海底里强。
还有人沉默许久后,站起来走了出去,朝着村长屋那边去了。
他们想问问,自己儿子的名字,能不能报上那张去赤潮城的名单。
…………
托兰·寒齿站在那块新立的《蛮族自治条例补充通告》木牌前,披着旧羊皮袍,双手背在身后。
他今年三十七岁,是前寒齿部族长老托蒙之子,他自幼习字识礼,懂蛮语与帝国语
边卫村设立时带领幸存部落族人自愿归顺赤潮,如今也是这座边卫村的村长。
他没有再像过去那样留着部族长辫,而是理了赤潮样式的短发。
胡须整齐修过,身上的皮袍虽补了几块,但没有脏。
托兰盯着木牌上一行字。
“由村长推荐的适龄少年,可前往赤潮接受培训。”
他读得很慢,一字一字地扫过,读完又重复了一遍。
…………
火光还没完全灭,炉膛里偶尔爆出一声闷响。
托兰坐在火边,手里握着铁钳加燃料,眼神却飘向墙面。
墙上挂着那块早已褪色的布料。
那是托兰从部落带出来的旗帜。
当时提图斯开始向南扫荡部落时,托兰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部族长老之一,只给他说了两句话:“带人往南走。带着族人活下去。”
那一夜,火烧了整座谷地。
托兰背着这面旗帜,带着不到五十个族人连夜翻山,沿着冻河一路南撤。
那一路上冻死了几个、掉队了几个,但旗帜一直捆在他背上,从没松开过。
后来快要山穷水尽时,赤潮骑士在巡边时发现了他们,问清身份后,将他们登记为归顺蛮族,在北侧新设立的边卫村中落脚。
那面旗他没有交给赤潮,也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起,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念想。
如今他守着村子、种田、打猎,靠着赤潮每月配发的干粮与工具维持日子。
生活谈不上光鲜,也谈不上自由,但屋子里不再漏风,锅里也总有东西煮着。
比起那些死在谷底、骨头埋在雪下的旧同胞,这样就已经够好了。
托兰很清楚,这一切是靠谁给的。
赤潮没有给他部族的荣耀,但给了他家人能够活下去的一切。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把那面旧旗从角落取出来,在墙上挂一小会儿。
炉火“哔哔”响了几声。
托兰视线从旗帜移开,转头朝屋角喊道:“科萨,过来。”
角落的少年抬起头。
十三岁,个头瘦高,骨架还没长开,但身上已经透出些线条来。
斗气早就觉醒,已经是正式战士的水准。
萨科正在练字,练的是帝国文字,照着那本《我们的伟大领主路易斯》念,这本书如今边卫村家家一本。
他放下了笔,走向父亲。
托兰看了他一眼,又拿出三样东西:一套冬衣,一袋干粮,还有一张羊皮纸,写好的军学登记表。
三样东西,整整齐齐放在桌上。
“这是你的机会。”托兰语气平静。
科萨没有接,只是低头看着那张纸,嘴角紧绷着,声音很轻:“我要去多久?”
“最好别回来。”托兰顿了顿,语气依旧:“按他们的规矩活。”
科萨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没伸过去。
他盯着那份登记表,片刻后小声问:“那我……还能说我是寒齿的人吗?”
托兰看着他,眼神没有波动,只是眉间沉了些:“那东西,现在不值一毛。”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愤怒:“可我是雪地的血脉,是北风的子孙,是……”
托兰打断他:“那血脉,能不能保你活下来?”
屋里一时只剩火炉的声响。
科萨低下头,手指在衣角上抠了抠,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他不傻,他知道父亲说的没错。
可那种压在胸口的东西,像冻雪,怎么都化不开。
托兰迭好报名纸,塞进他衣襟内侧,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着别逞能,别跟人争。要是你活得好,就一直活下去,混得不好……”他顿了顿,“就多吃点饭。”
门口的女人始终没出声。
她是寒齿部落的遗孤之一,托兰的妻子,科萨的母亲。
她把一块干肉塞进孩子的布包里,帮他拉紧围巾,又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但没有说什么
科萨抱了父亲一下,又抱了母亲。
他没有哭,但眼眶有点红。
第二天清晨,雪还没化,天也没全亮。
边卫村的村口立起了一面赤潮军旗,猎猎作响。
旗帜旁站着三名赤潮骑士,披着披风,腰侧佩着制式长剑,其中一人正核对着手中的名单。
托兰走在前头,披着旧斗篷。他带着六名少年,一一站到了村口石柱下。
这些少年年纪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有人还在打哈欠,有人握着拳头,有人一脸惶然,偷偷往父母方向看。
他们知道今天要离开,但没人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是怎样。
托兰没有多说话,只是站在队伍侧边,双手插在披风下,目光扫过那些少年的脸。
他的儿子,科萨,就站在第二个,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握在身前。
骑士开始宣读规程:
“本村入共七人,入赤潮城军学进行第一阶段训练,期间不得擅自离队。
表现优异者可推荐进入进阶营或任职,违者将按军律处置。”
话音刚落,一旁的托兰便走上前,为每名少年配发了简易的包、干粮、保温斗篷,以及身份铜牌。
铜牌上是赤潮的太阳纹章,没有部族名,没有姓氏。
一名骑士走到队伍前,扫了一圈,说:“还有谁要退出,现在可以说。”
没人动。
所有少年都低着头,有的手在抖,有的咬着牙,谁也不愿当着众人的面退下。
托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直到他们一个个背上行囊,踏出村口,他才轻声叹了口气。
…………
赤潮边卫村的旗帜已经在身后远去,但路易斯却并没有调头前往曙光港。
他临时改变了行程,领着随行队伍往南回到了赤潮城。
这是他近五个月来,第三次踏入这座赤潮主城。
前两次只是短暂停留,处理急务顺便看看妻儿,这次也一样,时间不多,但他必须回来。
回到赤潮城已经是深夜。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路易斯披着风尘进来时,脚步很轻。
身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靴底没擦干,踩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道湿痕。
艾米丽靠在床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儿。
孩子已有六个多月,脸颊圆润,头发很软,鼻梁也慢慢显出来了些轮廓,睡着的时候偶尔咂咂嘴,像在做梦。
艾米丽没睡,只是闭着眼养神。
路易斯站了一会儿,她便睁开了眼睛,笑了笑:“你回来了。”
路易斯点头,有些迟疑地走上前,蹲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发。
“我应该经常回来的。”他说,“但总是……走不开。”
艾米丽没有回答,只伸手帮他把肩上的披风解下,挂到一旁。
路易斯刚坐到她身边,她便将孩子轻轻移到小床上,又拉过一条毯子,盖到他腿上。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语气平静,“只是……有时候,也别忘了你是父亲。”
路易斯低下头,握着她的手:“我知道,我只是太累了,有时候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对的事。”
艾米丽没有劝他,也没有多问,只将他冰冷的手握紧了一些:“孩子很乖,一直在等你。”
他低笑一声,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那今晚,我说个故事给他听,伟大领主路易斯,挫败叛徒阴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