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潮律法写得很清楚,军户制度下,若村中出现叛乱者,全村便负监管之责。
路易斯转过身,看向人群前方那名年迈的村长:“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老人拄着手杖,脸色灰白,嘴唇在风中微微颤抖。
他的视线飘忽地绕过路易斯,似乎想寻找一条退路。
“我……我只是个老人,他们平常也不跟我说……我看他们出门,是、是说去打猎……我哪里知道他们会……会做这种事啊……”
蛮族村长急促地辩解着,词语断断续续,眼神躲躲闪闪。
“我真不知道,大人,我要是知道,他们有这打算,怎么可能不拦着?他们……他们也是嘴上说说,没当真,我以为没事的……”
蛮族村长说得越多,站得越低。
说到最后几个字,嗓子仿佛卡住了,再也挤不出声音来。
村长很清楚知道,自己在撒谎。
他了解一切,了解他们在做什么,一直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
而且也很清楚知道,这并不能让路易斯相信。
最后他低下头,像是放弃了。
“明白了。”路易斯语气平静。
没有斥责,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是对身旁的执行官点了点头。
短短两分钟,绞索重新被拽起。
当那具苍老的身躯被吊上空中,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没人说话,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而路易斯没有离开结束这一切,他只是抬了下手指,朝旁边骑士做了个手势。
“把其他几个人带上来。”
被押上来的是几名蛮族青壮,分别是仓房管事、负责传送火油的搬运工,以及一个本周替岗的哨兵。
他们并未参与袭击,却都在关键时段巧合地缺岗、换班或调配物资。
接下来路易斯没有亲自开口,而是由专业审问官来审问。
“你在何时将取暖用火油桶登记为破损处理?”
被问的是仓管,一名三十出头的蛮族男子,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那……那桶的确有点破……我以为没人用了,就标了……”
“可你没有上报损耗,也没走回收程序。”
男子声音里带着恐慌,试图辩解:“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们会拿去。”
“那你知道他们要动手?”
“我……我听说了一点……但我没参与……我发誓!”
第二人是搬运工,只是连连摇头:“我只是搬东西!我不知道里面是火油!”
“没有命令,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有没有打开检查?”
“没有……”
第三人,是那个调了岗的哨兵。
他满脸愤怒地盯着审问的骑士,一句话没说,只是死死咬着牙。
“没话说?”骑士冷冷看他一眼。
哨兵猛地转头看向高台,吼出一句:“你们这就是屠杀!我们只是……”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一名赤潮骑士跨步上前,一记短柄钝器砸在他的后脑。
“砰”的一声闷响,他倒在地上,直接被拖上了刑架,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接下来的流程很快,绳索已挂好,没有多余动作。
几人被依次套上绞索,整个过程无言完成。
其中几位想挣扎,但站在绞刑架两侧的赤潮骑士如同钉子般按住他的肩膀,根本无法动弹。
“执行。”记录官喊出最后的命令。
木台机关落下的声音很轻,但在周围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三道影子晃了一下,然后没了声息。
刑场上风止了,吊绳却还在轻轻晃动。
没有人为那些人喊冤,反而有许多人,悄悄地看向了刑台边那个立在风中的身影。
希芙披着赤潮的披风,白发顺着冷风扬起,像一根绷紧的线。
她就这样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拖上去,绞索套住喉咙,然后脚下机关落下。
脸上没有表情,从头到尾,没有眨眼。
就连尸体缓慢晃停的那一刻,她也只是淡淡吐出一句:“对待叛徒还是太轻了。”
声音不大,却让站在她身边的维萨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但她的心里很乱,那些人中甚至有她认识的面孔。
那位被击晕的哨卫,曾经和她一起在雪地里围着篝火吃过干肉,他也寒月部落的战士。
如今尸体挂在木架上,脚下只有被踩脏的行刑台。
而在她们前方不远处,几十名从其他边卫村带来的代表,也都是蛮族归顺者。
也都站得整整齐齐,低头不语。
他们穿着赤潮发放的皮袄,脚踩着新配的冬靴,胸前挂着名牌,上面刻着编号与名字,代表他们已经不是蛮人,而是赤潮人。
偶尔有人抬头,看了一眼那具晃动的尸体,马上又低下头去,神色发白。
他们知道今天吊起来的,不只是几个犯事的人。
是那条不能越过的线,那条他们很多人曾偷偷靠近过,却始终没敢跨过去的线。
现在那条线终于被染红了,再没人敢试探它。
处理并未就此结束。
赤潮的律法向来分明,沉默者也要付出代价。
那些未直接参与、却明知不报的人,被一一拎出来审问。
有的只是在粮仓附近走得太多,有的负责值夜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曾和萨里克共饮一杯,但什么都没说。
他们的命运各不相同,根据职务以及相关性,有人被鞭笞之后驱逐出赤潮,不得再踏入边境一步。
有人得以留下,但留下的代价是背上的伤口。
也有人在判罚前主动跪下自首,才勉强换来宽恕。
只有一人曾在最后时刻,与骑士举报过萨里克与商队接触异常。在众目睽睽下,被点名嘉奖,可他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至于整个村子……则不再被允许留下。
赤潮的命令很简单,十二号边卫村,正式解散。
其余六十余人,在冷风中被编队带走,送往其他村落重登户籍。
没有哭喊,没有抗争。
离开的人都低着头,拖着简单的行李,跟着运输队一队一队地离开。
刑场的最后一具尸体还没被拖走,焦油味与血腥还在空气中沉着。
路易斯便迈步登上了那块高台,站在冷风之中。
没有冗长开场,也不需要情绪调动,他只是低头扫视台下那些人。
六座边卫村的村长、代表齐聚于此,几乎人人低头,不敢直视路易斯。
“这次叛乱,是银盘行会的残部在暗中煽动,少数人的不忠诚,才走到了这一步。”
路易斯的语气平静,像是在念一次会议记录,甚至没有煽动情绪以及表演愤怒。
“他们不是你们的代表,也不是赤潮人的代表。你们中多数人,遵守秩序履行职责,是我们能在这个冬天站在这里的原因。”
他顿了顿,目光从那一张张低垂的脸上掠过:“我不会让忠诚的人和愚蠢的人得到一样的回报。”
随即他轻轻挥手,三名骑士上前,展开羊皮卷轴,高声宣读命令:
“赐予六村物资补给如下:每村五匹毛毯,七十套冬衣,增配干粮一月份立即发放。
准许三十名青年参与曙光港建设,按赤潮户籍优先录用,并获得食宿补助与额外奖励。
原先未批的通婚申请,将择优审批。”
听到这些,有人悄悄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
他们原以为今天来,是要被训斥,甚至准备接受惩戒。
却没想到,赤潮领主不但没动他们,反而送来了奖励。
可越是如此,他们心中越是发紧。
路易斯看得清楚,但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继续说道:“从今以后,赤潮不再分蛮族、帝国人、外乡人。
只分两种人守信的人,和愚蠢到以为可以叛乱的人。”
底下没有任何声音,除了风卷过刑场上仍未干透的绞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接着路易斯宣告新政:“军户制不会废除。但部分条目,将由我亲自修订,稍后正式颁布。
初步变更如下:监察骑士数量加倍,巡查每月一次,不得拒绝。边卫村之间不得擅自调人调物。
各村民籍重新校对,重新编印军户族籍卷册。失联者、外出者、受雇者皆需申报身份,超期未归者视作脱籍叛逃。”
台下的代表们面色凝重,甚至有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路易斯扫了一圈,最后丢下一句:“你们不是牲口,我不会用鞭子驱使你们。
但你们也不是孩子,我不会再容忍失误。赤潮给过你们生路,不就要浪费。”
看着路易斯转身下台,有些人松了口气,有些人反而更紧张。
那位领主大人没有发怒,决定了更冷静、更全面的整顿。
而从今天开始,而所有村庄都会被更严厉的管理。
有代表想上前试探表达些忠心,却发现没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
路易斯没等他们回神,便走向远处等候的骑士队列。
刑场早已清理,血水在冻土上结成斑驳的暗色痕迹。
路易斯收起手中写着裁决要点的本子,把它递给了一旁的随侍。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仍然沉默站立的蛮族代表们,又望向身侧的希芙。
“走吧。”他说,“该撤了。”
“嗯。”她点头。
…………
夜深了。
壁炉的余温还未散尽,烛火跳动着微光。
映出屋内被揉皱的被褥和两人靠得很近的身影。
希芙背对着路易斯,头发披散在肩上,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路易斯靠在床边,终于还是开了口:“你今天……不太说话。”
希芙没有立刻回应,片刻后才转过身来,眼神不像白日在刑场上那种近乎无情的坚硬:“我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我以为看他们一个个被吊起来,我会很解气。”希芙勾了下嘴角,像是要笑,又像只是肌肉抽动。
“我明明已经不在乎了,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心痛?
他们喊着蛮族的尊严,喊得挺响……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小时候也喊过。”
希芙低下头:“你给了他们屋子,配了衣服,也放了粮食,他们不至于冻死,也不会饿死。”
她顿了顿,语气轻得像雪落:“你给得够多了,他们还是要背叛你。
要知道如果不是你,他们早就在去年那场雪里全死光了。
他们怎么敢……”
可希芙也明白,哪怕说得再狠,她心里终究还是为那些人留了些空间。
她不是不恨那些人,但她也不想看他们一个个吊死在木台上。
想为他们争取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对路易斯说什么,他已经做到了最好,名字太过于仁慈。
她不是寒月部落的公主了,她只路易斯的妻子。
路易斯坐在她身边,一直没有打断,只是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你会心痛,是因为你比他们清醒。”
路易斯说这话时语气平淡,没有任何炫耀或说教,只是陈述。
“边卫村的制度,确实有问题。”他低头,语气微顿,“我原以为,把人圈起来供养几年,就能教出一代顺民……可能,是我太急了。”
他转向希芙,看着她的眼睛:“接下来,我会做些调整。
让他们看到一条往上的路。忠诚的人会有晋升的渠道,年轻人里有天分的,能被送去赤潮城受训。
想服从的家庭,不只是被看守,也能参与治理不是为了恩惠,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不服从就会被掐死,服从……至少有出路。”
希芙侧头望着他,眼神平静了许多。
“以后这些边卫村,”他缓缓说,“就由你来管。不是作为蛮族的女儿,而是作为赤潮的主人。
这片雪原,迟早要变成我们的土地。”
屋里沉默了几秒。
希芙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句:“我会努力帮你。”
路易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那就先谢谢你了。”
希芙耳尖还是红了一点,本来想翻身背对他,但才动一下就被拉回来了。
“你……”她咬着下唇,没抬头。
“要不要再试一次?”他低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为了赤潮……可以多努力一点。”
希芙咬牙,伸手推了他一下,却没有用力。
接着火光更暖了些,床也更乱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