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擦黑,暮色就像泼洒的墨汁,迅速染透了安置营地。
几顶临时搭起的粗布帐篷歪歪斜斜立着,帐外的篝火刚燃起,跳跃的火光只勉强照亮周遭丈许之地,更远处则隐在沉沉的暗夜里。
营地角落,四个吐谷浑降卒背靠着冰冷的石头。
其中一个络腮胡汉子,粗声粗气地啐了一口,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愤懑:“憋屈啊!”
他身旁的瘦高个立刻附和,手指死死抠着墙缝里的泥土,指节泛白:“输得不明不白的!”
想他们吐谷浑大军纵横西北,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输得糊里糊涂,投降投得不明不白....
“周军就会玩阴的.....”
另一个矮壮汉子猛地拍了下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附近几个蜷缩着的降卒纷纷侧目,“但凡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来,谁胜谁负还有未可知呢!”
火堆旁,一个蜷缩着身子的吐谷浑降卒始终闭着眼,双手拢在袖中似在闭目养神,火光在他黧黑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待几人的抱怨声渐渐低下去,他才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声音沙哑得像是蒙了层灰:“别抱怨了!”
“输都已经输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受着吧!”
络腮胡汉子回头瞪他:“怎么?难道你甘心?”
“甘心不甘心,又能怎样?”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营地外巡守的周军身影,语气平淡得近乎麻木,“输都已经输了,刀被缴了,人被困着,再说这些风凉话、硬气话,还有什么用?”
话音落,他便重新闭上眼,可微微抿紧的嘴角、悄悄攥起的拳头,却泄露出那份与旁人别无二致的憋屈。
嘴上说着认命,心里那股子窝囊气,却像堵在喉咙里的石子,硌得人发疼。
“这是什么味道?”
就在这时,矮壮汉子抽了抽鼻子,原本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随即又用力嗅了几下,眼睛亮了些,咂着嘴道:“好香啊!”
饿久了之后,嗅觉异常灵敏,馋虫瞬间就被勾了出来。
此言一出,其余降卒也跟着动了动鼻子,果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混着谷物的清甜,顺着夜风飘荡过来。
夜色渐浓,安置营地外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吆喝,穿透了营内的沉闷:“吐谷浑的弟兄们,开饭了!”
话音刚落,营地入口的布帘便被掀开,游显身着绣着暗纹的劲装,袖口束得整齐,走在最前头。
他身后跟着十余名绣衣使者,皆是腰佩短刀、步履沉稳,再往后则是几十个府兵,两人一组抬着食具,脚步声在泥地上踩出整齐的响动。
最惹眼的是府兵肩头的担子:一头是摞得整整齐齐的篾筐,掀开盖在上面的粗布,雪白的大馒头赫然在目。
一个个饱满滚圆,表皮还泛着淡淡的麦香,指尖轻碰似能感受到温热的软韧。
另一头是半人高的木桶,木盖一启,浓郁的肉香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混着小米的清甜漫遍营地。
桶里的肉粥熬得稠厚,细碎的肉末沉在锅底,浮油亮晶晶地缀在表面,热气顺着桶沿袅袅升起,在夜色里凝成淡淡的白雾。
游显站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抬手示意兵卒们分发食物,吩咐道:“按人数分,一人两个馒头、一碗肉粥,都排好队,别乱。”
绣衣使者立刻散开维持秩序,兵卒则拿起木勺舀粥、用粗纸包馒头,动作麻利。
游显的话音刚落,四人的眼睛“唰”地一下直了,死死盯着篾筐里雪白的馒头和木桶中冒着热气的肉粥,瘦高个忍不住低呼出声:“是大馒头!”
矮壮汉子则盯着木桶里翻滚的稠厚粥体,喉结上下滚动:“还有浓稠的肉粥!”
不远处,两个刚从帐篷里走出的吐谷浑降卒望着这一幕,脚步顿在了原地。
其中一人揉了揉眼睛,满脸诧异,扯着同伴的胳膊低声道:“这也太好了吧?!”
另一人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神里满是怀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周军都是这样对待俘虏的?!”
他以前听人说,战败的俘虏能有口凉粥喝就不错了,怎么会给吃的如此之好?
总感觉哪儿有点不太对劲!
矮壮汉子实在按捺不住,迈着大步就往分发点凑,刚从周军兵卒手里接过两个温热的大馒头,指腹还没来得及感受那软韧的触感,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呵:“别动!”
“放下!”
他吓得浑身一激灵,手一抖,雪白的馒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半尺远沾了层尘土。
回头一看,正是先前闭目养神的那名降卒。
此刻他已站起身,眉头拧成疙瘩,眼神里满是警惕,又补充道:“小心里面有东西!”
游显正站在一旁看着分发进度,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慌不忙地调侃:“戒备心这么强?”
“还怕我们下毒啊?”
话音未落,便随手从身旁的篾筐里,拿起一个大馒头,指尖捏着转了圈,张嘴就咬下一大口。
咀嚼时麦香混着面香清晰可闻。
咽下后,他又走到木桶边,接过兵卒递来的一碗肉粥,当着所有降卒的面,仰头喝了两大口,甚至还咂了咂嘴。
“他....他们吃了也喝了?!”
那汉子僵在原地,眉头拧得更紧,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嘴里喃喃自语:“莫非真的没毒?!”
他望着游显咀嚼馒头的神态、喝下肉粥时坦荡的模样,眼底的警惕虽未完全消散,却已添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诧。
周军若真要加害,断不会让人这般当众试食。
还未等他理清思绪,营地里早已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最先动的是那络腮胡汉子,他狠狠瞪了眼愣着的同伴,咽了口唾沫:“管他娘的!就算有毒,也不能做个饿死鬼!”说罢便拨开人群冲上前,接过兵卒递来的馒头和粥碗,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有了第一个人带头,其余降卒再也按捺不住。
原本还迟疑观望的众人,瞬间蜂拥而上,围着食筐和木桶排起歪歪扭扭的长队。
有人急得伸手去够,被绣衣使者轻声喝止后又赶紧缩回手,眼里却满是急切。
拿到食物的人顾不上烫,要么蹲在篝火旁,一手攥着馒头大口啃咬,一手端着粥碗往嘴里灌,馒头的碎屑和粥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也毫不在意。
要么干脆坐在地上,狼吞虎咽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仿佛要将连日来的饥饿一次性填满。
那汉子思索着方才游显坦荡试食的样子、同伴们毫无异样的吞咽声,还有空气中飘来的真切香气,一遍遍在脑海里打转。
他眉头渐渐松开,眼神里的警惕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茫然的自我怀疑:“不会真是我想多了吧?”
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迈步走向了分发点。
吃得真干净...........游显缓步走在营地中,看着满地空荡荡的粗陶碗,还有啃得一点不剩的馒头碎屑,篝火映在他脸上,眸子里满是满意,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扬声道:“诸位,好好休息!”
“过些时日,你们就能返回家乡了!”
“真...真的吗?!”人群里立刻响起一声急促的反问,一个年轻的降卒猛地站起身,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光亮,连声音都在发颤。
“当然!”
游显闻言转过身,对着他温和地点了点头,语气坦荡又肯定:“你们太子与我们大将军,已经达成了和议,不日就将罢兵修好,送你们回去了!”
这话一出,营地瞬间炸开了锅,降卒们纷纷交头接耳。
先前的戒备与愤懑,被突如其来的希望冲散大半,连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游显不再多言,对着绣衣使者和兵卒们递了个眼色,便转身朝着营地外走去。
待走出众人视线,他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淡的玩味......
一炷香后。
安置营地的喧闹渐渐平息。
突然,角落里传来一声暴躁的怒吼,惊得周遭人纷纷侧目。
正是那矮壮汉子,此刻他双眼瞪得猩红,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把揪住身旁瘦高个的衣领,声音嘶哑地咆哮:“刘三石,你刚才是不是,抢了我一个馒头?”
“没有!”
瘦高个被揪得一个趔趄,连忙伸手去掰他的手,脸上满是惊愕与委屈:“我什么时候抢你馒头了?”
“你别在那血口喷人!”
俨然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每个人都是两个馒头,为什么要去抢呢?
“老子说有就有!”矮壮汉子双目赤红,吼声震得人耳朵发鸣,哪里听得进半句辩解,“给老子吐出来!”
话音未落,他松开揪着衣领的手,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狠狠朝着瘦高个的脸砸了过去。
瘦高个猝不及防,被一拳揍得踉跄后退,嘴角瞬间破了皮,渗出血丝。
瘦高个被打得蜷缩在地,起初还只是抱头抵挡、连声辩解,可矮壮汉子的拳头越砸越狠。
小腹传来的剧痛和脸颊的灼烧感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猛地嘶吼一声,原本还带着委屈的眼神,瞬间被诡异的猩红覆盖,像被惹急了的困兽。
“你他娘的是在找死!”
“老子今天非得削死你!”
他一把抓住矮壮汉子挥来的拳头,尽管指骨被捏得生疼,却死死不肯松开。
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矮壮汉子的肋骨。
“老子弄死你!”
“之前洗劫的时候,就是你抢老子的珠宝,是吧?”
“唔....啊!”
两个降卒也已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抄起地上的粗陶碗,狠狠砸向对方的额头,碗片碎裂的同时,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紧接着,混乱像瘟疫般在营地中蔓延开来。
原本还算平静的降卒们,眼神纷纷染上诡异的猩红,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凶光,先前的疲惫与温顺荡然无存。
这些争斗早已脱离了寻常争执的范畴,每一拳都朝着要害招呼,每一脚都带着置人于死地的狠劲。
有人被死死掐住喉咙,脸憋得青紫,蹬腿间渐渐没了气息。
有人被推倒后,后脑重重撞在夯土墙上,瞬间没了声息。
更有甚者,互相撕扯着滚进篝火旁,任由火星燎着衣裳,仍在疯狂地抓挠对方的皮肉。
嘶吼声、怒骂声、骨骼断裂声与濒死的呻吟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泥土,也溅上了歪斜的帐篷。
吐谷浑降卒的伤亡人数不断增加,那些猩红的眼睛里,只剩下嗜血的疯狂,再无半分神智。
游显隐在营地外的阴影里,身形半靠在枯树后,嘴角勾着一抹阴恻恻的笑,单手拢在袖中,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下巴,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黏在营地里互相残杀的人群上。
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嘶吼与骨骼断裂声,喉间溢出低低的嗤笑,头微微向前探着。
眼底满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快意。
“打吧,打吧....”
他低声念叨着,声音里带着病态的怂恿,“打得再激烈些,最好全部一起同归于尽!”
站在一旁的于琂,嘴角微微上扬,开口道:“游兄,咱们是不是该为他们,提供一些武器?”
说着,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矮树丛。
那里堆着数十根磨得尖利的木刺,还有一捆捆手臂粗的硬木棍棒,早已准备得齐齐整整。
游显会心一笑,点头道:“都丢进去吧!”
于琂朝着身后阴影处低喝:“赶紧的!”
话音刚落,几道黑影便如鬼魅般窜出,抬起重物朝着营地中央猛力抛掷。
木制尖刺“噗嗤”一声扎进泥土,棍棒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本就杀红了眼的吐谷浑降卒见状,疯了似的扑上去争抢。
有人攥住木刺狠狠捅进旁人小腹,有人抡起棍棒砸碎了同伴的颅骨,鲜血溅在尖刺的木茬上,顺着纹路蜿蜒流下。
嘶吼声、惨叫声陡然拔高,原本的缠斗瞬间升级为更血腥的屠戮,每个人都成了嗜杀的恶鬼,在营地中疯狂地互相绞杀。
半炷香后。
夏侯顺领着吐谷浑将领们,匆匆赶来。
在看清营内景象的刹那,夏侯顺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的焦急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取代,嘴唇哆嗦着,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
营地里早已没了多少活气,满地都是扭曲的尸身,鲜血汇成溪流,沿着地势低洼处淌得四处都是。
木制尖刺上还插着带血的皮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会打起来?!”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眼神死死盯着那片炼狱,满是难以置信的诧异,“还会有如此之大的伤亡?!”
“这....”
尼洛昼亦是看傻眼了,一时语塞。
谁也没想到,这些勇士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周军的刀下,却死在了这里,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宴恰到好处地出现,声音不高,刻意沉下的语调里满是“不悦”,仿佛刚得知消息便匆忙赶来,对眼前的乱象一无所知。
“回大将军的话,是他们饿急了,在发放食物的之时,发生了争抢导致大打出手!”游显一脸焦急的模样,快步跑上前来,低着头,沉声道。
“动手了不会阻止吗!”
陈宴眉头微蹙,审视着游显,余光瞥了眼夏侯顺,厉声呵斥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属下也不知会这么严重......”
“还请大将军恕罪!”
游显好似被吓了一激灵,连声音也变得颤抖。
陈宴咬牙切齿,抬手指向游显,厉声道:“将这看管不利的几人,全部拉去关禁闭!”
顿了顿,又提高语调,补充道:“关十日!”
“遵命!”
赫连识领着府兵应声而出,迅速将游显等人押住,带了下去。
陈宴迈步走到夏侯顺面前,刻意放缓了语气,先前的“阴沉”褪去几分,换上一副沉痛又惋惜的神情:“夏侯太子还请节哀,发生了这样的事,本将也深感遗憾......”
“我军会为他们收尸的!”
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
仿佛真的对这场“意外”痛心不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