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夕阳把南城门外的天空,染成一片熔金,却驱不散城外军阵中肃杀的寒气。
夯土城墙在暮色里,勾勒出沉郁的轮廓。
紧闭的城门如同巨兽紧闭的牙关,门楼上的吐谷浑旗帜耷拉着,在晚风里有气无力地晃了晃。
大周的军阵绵延数里,甲士们手持长戟、肩背弓弩,密密麻麻如林而立。
甲胄上的寒光被夕阳镀上一层暖边,却依旧透着逼人的锋芒。
玄色的战旗在阵前猎猎作响,“周”字大旗与陈宴的帅旗并肩矗立,旗尖直指暮色渐浓的天际。
宇文泽勒着胯下枣红马的缰绳,马鬃在风中轻扬,看向边上的陈宴,问道:“阿兄,你说夏侯顺真的会,按照约定出来献降吗?”
尽管夏侯顺早已送来了,归降的文书,但宇文泽却对此持怀疑态度.....
肉袒面缚这等奇耻大辱,他一个太子真能咽得下?
宇文泽最担心的是,万一他耍花样,借着献降的由头突袭阵前.....
“会的。”
陈宴淡然一笑,指尖在马鞍的鎏金饰件上轻轻一顿,声音平静无波:“但凡他有殉国成仁的念头,都不可能派使者前来议和.....”
说着,余光后方阵前严阵以待的弓弩手。
三百步外,弓弩手已搭箭上弦,箭尖对准城门方向,只要有异样便会万箭齐发。
自信归自信,防还是得防一手的。
旁侧马上的于琂,眉头微微一皱,沉声道:“可咱们一旦接受吐谷浑投降,就不能斩尽杀绝了......”
与宇文泽担忧的点不同,于琂最挂怀的是,不能永绝后患....
毕竟,杀降这种事影响是很恶劣的。
最直接的就是,这么做了就不会有人再投降,会为日后征战造成很大的阻碍,也有害名声。
还有一点就是,杀降不详.....
就在这时,斜后方阵中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呼喊,打破了军阵的沉寂:“大将军快看!”
“南城门开了!”
“吐谷浑之众要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骑在棕红马上的顾屿辞正探着身子,右手死死攥着缰绳,左手指向那扇沉郁的城门。
随着他的呼喊,原本肃静的周军阵中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甲士们纷纷抬眼望向城门方向。
果见那扇紧闭了许久的厚重木门,正被内里的人力缓缓向内拉动。
“枝丫——!枝丫——!”的摩擦声如同钝锯割木,在暮色里拖得格外漫长。
门缝越开越大,先是漏出几道摇曳的火把光,随即隐约可见门后攒动的人影。
“传令全军戒备!”
陈宴目光一凝,落在那愈发宽大的城门缝隙上,原本平静的眼神瞬间添了几分锐利,抬起右手,沉声下令:“以防夏侯顺诈降突袭!”
话音刚落,周围的将领们立刻齐声应和,“末将遵命!”的喊声如同惊雷般在阵前炸开,震得空气都微微震颤。
指令顺着军阵层层传递下去,原本泛起细微骚动的周军瞬间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如山岳般的凝重。
甲士们纷纷握紧手中的长戟,弓弩手重新绷紧弓弦,箭尖寒光更甚,死死锁定城门方向。
骑兵们勒紧缰绳,胯下战马昂首嘶鸣,前蹄刨地,随时准备冲锋。
城门“吱呀”声渐歇,一道赤裸着上身的身影率先从门后走出,正是吐谷浑太子夏侯顺。
身上未着寸缕甲胄,只在肩头披了一张粗糙的羊皮,绳索交叉缚住双臂,勒出深深的红痕。
一枚温润的玉佩被他含在口中,嘴角因屈辱而抿成直线,原本挺拔的脊背也垮了几分。
夕阳的余晖落在其皮肤上,映出满身狼狈。
在他身后,素和贵、尼洛昼等吐谷浑将领鱼贯而出,皆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肉袒面缚,身披羊皮,口含玉佩,一个个垂着头,沉默得如同石雕。
素和贵双臂被缚,拳头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垂着眼,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脚下的土地,喉咙里挤出低低的咒骂:“该死的周军!”
“该死的陈宴!”
“这就是故意羞辱咱们!”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眸中却翻涌着滔天的羞愤与杀意。
“先忍着吧!”
旁边的尼洛昼闻言,咬了咬牙,低声冷哼道:“留得青山在,总有报复回去的机会.....呵!”
夏侯顺垂着头往前走,脚步踉跄间,余光不经意扫过身后的兵卒。
他们虽同是肉袒面缚的模样,却个个梗着脖子,眼底的羞愤几乎要溢出来,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粗重。
他心中微微一动,暗忖:“军心可用.....”
随即,肩头粗糙的羊皮蹭过皮肤,带来一阵刺痒的不适感。
他瞥了眼身上这象征屈辱的“祭品”,又看向周军阵前那面高高飘扬的帅旗,牙根狠狠咬了下去,口中的玉佩硌得牙龈生疼。
一股狠厉悄然爬上眼底,心底无声嘶吼:“陈宴,今日之耻,来日必定让你百倍千倍还回来!”
“王将军,赫连将军!”陈宴骑在马上,注视着前方,轻声唤道。
“末将在!”
王雄与赫连识当即策马上前,应道。
“你二人领人去将,那六千余骑兵缴械捆绑!”陈宴抬手,指了指前方,吩咐道。
尽管这些家伙已经降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谨慎一手.....
“遵命!”两人齐声道。
“小心些.....”陈宴眨了眨眼,叮嘱道,“以防有诈!”
“末将明白!”
王雄与赫连识相视一眼,重重颔首,知晓其中的潜在风险。
话音落下,便领着两队甲士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阵前,手持绳索与短刀,快步朝着那些吐谷浑骑兵围拢而去。
夏侯顺被绳索缚着双臂,一步步挪到陈宴的马前。
粗糙的地面磨得膝盖生疼,却仿佛毫无知觉,在距战马足前三步处停下,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扬起细小的尘土。
口中的玉佩硌得他舌尖发麻,他垂下头颅,声音因屈辱而有些发颤,却仍强撑着清晰开口:“败军之将夏侯顺,领部属向陈大将军请降!”
陈宴骑在白马上,身姿挺拔如松,头盔的阴影恰好落在眉骨处,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夏侯顺。
目光缓缓扫过对方身上粗糙的羊皮、勒出红痕的绳索,以及紧抿的唇间露出的玉佩边角,沉默了片刻。
晚风掀起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最终,陈宴淡然一笑,轻声开口,感慨道:“夏侯太子,交手这么久,咱们二人可算是见面了......”
这陈宴果然年轻,恐怕当真只有十八岁..........在陈宴打量夏侯顺之时,夏侯顺同样打量着他,心中嘀咕一句,沉声道:“陈大将军,咱们此前遥遥见过不少次!”
“最后的一次,应该不过数丈之地......”
夏侯顺记得很清楚,这位周军主将之前,被他们追得跟死狗一样狼狈。
“哈哈哈哈!”
陈宴、宇文泽、豆卢翎、贺拔乐等人听到这话,相视一眼后,不由地开怀大笑。
好似听到了某种趣事般。
“你.....你们笑什么?”夏侯顺不明所以,疑惑问道。
“夏侯太子,其实咱们并未见过.....”陈宴收敛笑意,摇了摇头。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因为前些时日,你追击之人都不是本将!”
夏侯顺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屈辱的麻木瞬间被尖锐的不安刺破。
他猛地抬起头,额前散乱的发丝滑落,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惊疑,声音因急促而发颤:“什....什么意思?”
豆卢翎策马上前,俯身按着马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神里满是玩味,“意思就是,之前你所见到的大将军,都是我等假扮的!”
贺拔乐也策马上前,与豆卢翎并肩而立,抬手指向马背上的陈宴,笑道:“真正的大将军,一直都在枹罕对你们守株待兔!”
“什么?!”
夏侯顺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震惊而剧烈收缩,跪在地上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嘶吼:“这怎么可能?!”
他死死盯着豆卢、贺拔二将,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像是要将胸腔里的气血都呕出来:“那铠甲分明都一模一样.....?!”
身后的吐谷浑将领们也瞬间炸了锅,原本低垂的头颅齐刷刷抬起,一张张脸上满是错愕与茫然。
谁能想到那场追击,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
“夏侯太子来瞧一瞧,是不是这件盔甲?”
豆卢翎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浓,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对着身后招了招手,同时屈指在掌心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两名亲兵便快步上前,两人合力抬着一套银色铠甲,铠甲的样式、纹路,竟与陈宴身上所穿的那套一模一样。
只是这套铠甲多处布满划痕,肩甲边缘还缺了一块,胸甲上更是有几个深浅不一的凹痕。
显然是经历过多次厮杀,比陈宴身上那套崭新的铠甲,破旧了不止一星半点。
尼洛昼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里满是惊诧与恍然:“你们竟一直鱼目混珠?!”
真是阴险狡诈至极!.........夏侯顺死死盯着那套铠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都渗出了血丝。
他猛地转头看向马背上的陈宴,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怒意与不甘,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陈大将军,好计策啊!”
夏侯顺知晓陈宴卑鄙,但却没想到,此子居然卑鄙到了这个地步。
陈宴微微摇了摇头,玄色披风随着动作轻轻扫过马腹,平静道:“夏侯太子错了,这与本将无关,都是这四位将军的谋划!”
随即,指了指归来的王雄、赫连识,又指了指笑脸盈盈的豆卢翎、贺拔乐,继续道:“本将只给了他们,带你们在河州境内遛弯的命令......”
“雕虫小技,献丑了!”
王雄笑着拱手。
“自谦”的同时,一直欣赏着夏侯顺,及吐谷浑将领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夏侯顺望着四人脸上的自得,胸腔里的怒意几乎要冲破喉咙,死死咬着牙,上下齿摩擦得咯咯作响,牙龈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看来咱们败得不冤啊!”
陈宴呼出一口浊气,吩咐道:“行了,顾将军你去将吐谷浑降卒,带去已准备好的安置之所....”
“遵命!”
顾屿辞高声应下,随即拨转马头,对着身后待命的一队周军喝道:“弟兄们,随我来!押解降卒,前往安置点!”
说罢,便策马朝着一个方向奔去,身后的大周府兵立刻跟上,开始有序地收拢吐谷浑降众。
“夏侯太子,这边请吧!”
“本将略备了酒菜,来招待诸位!”
陈宴微微侧身,目光掠过夏侯顺身上的绳索与羊皮,随即抬手朝着后边大营的方向指了指,那里的营寨在暮色中已亮起点点篝火。
顿了顿,又继续道:“想必诸位已经许久,没有饱餐一顿了吧?”
他不继续羞辱,竟还设宴款待?..........夏侯顺一怔,不明所以地望着陈宴,心中泛起了疑惑,行礼道:“多谢陈大将军!”
不管是夏侯顺,还是旁边的吐谷浑将领,都看不懂陈宴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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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营帐外的篝火渐渐弱了下去。
只余下噼啪的火星偶尔溅起。
帐内点着两盏油灯,昏黄的光将吐谷浑众将的身影拉得很长。
素和贵瘫坐在矮凳上,敞开的衣襟沾着酒渍,脸颊红得像要渗出血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带着浓重的酒气含糊道:“周军的这酒菜真不错!”
这饿久了之后,吃什么东西都是奇香无比。
尼洛昼端坐在对面的草席上,缓缓抬眼,沉声道:“果然如太子所料一般,周军绝不会伤咱们的性命......”
“他们会以咱们,来向大汗索要更多的好处!”
待遇方面几乎是奉为上宾。
甚至在宴席上,还承诺了会让他们,全须全尾的回去.....
至于代价一定就是,向大汗索要牛羊、朝贡、还有割让城池.....
“这陈宴军事能力无话可说,但政治层面还是太嫩了.....”
夏侯顺端坐于主位的木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膝头,帐内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却掩不住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根本不知纵虎归山的后患!”
言语之中,满是讥讽。
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蝇头小利罢了!
关键在于人!
只要让他们退回去了,失去的东西,日后都能抢回来,还是连本带利地抢回来.....
未及弱冠的小子,岂知何为斩草除根?
“待逃出生天后,末将一定会让周军,后悔今日的决定!”素和贵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怒骂与嘶吼,肉体相撞的闷响混在一起,混乱得如同炸开的蜂窝。
夏侯顺敲击膝头的指尖猛地一顿,脸上的讥讽笑意瞬间敛去,他眉头紧紧蹙起,侧耳凝神听了片刻,那嘈杂声越来越近,甚至能隐约听到周军士兵的喝止声。
“怎么回事?”
他沉声开口,目光扫向帐帘,语气里带着几分警惕与不耐:“外边为何会如此嘈杂?”
顿了顿,猜测怀疑道:“陈宴不会试图制造混乱,命人伪装成刺客来杀咱们吧?”
尼洛昼立刻站起身,出去向帐外值守的周军府兵打听后,面色大变地冲了回来,疾呼道:“太子不好了!”
“是安置咱们大军的营地那边,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