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目光一扫,便落在了刘子安身旁,那道沉静的身影上。
正是姜锦。
这丫头,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有股子不输她姑姑姜曦的英气。
此刻正紧抿着唇,神色专注,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细长的银针,从刘庄主腕上穴位里缓缓拔出。
姜锦这些年,是真将她娘亲李文雅留下的那些医书当成了闲书,翻得纸页都起了毛边。
书本上的道理,早已是烂熟于心,只是终究没个正经临症的机会,手底下还欠着火候。
可这一路上,若非她用几手粗浅的针法,护住刘庄主那缕将散未散的心脉,吊着他一口元气。
这位庇佑两界村多年的镇山太保,怕是还回不到这庄子里,便要在半道上撒手了。
姜义一边暗自凝神,双指并拢,虚虚搭在刘庄主脉门之上,感受着那混乱如沸水的气血。
一边沉声开口,话却是问向自家孙女:“究竟怎么回事。”
姜锦收好银针,摇了摇头,声音压得低,却很稳:
“阿爷,我们寻着刘家阿爷时,他便已是这般模样,昏在林子里,浑身是伤。”
见她也说不出个名堂,姜义也只得“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那缕探入的念头,已在刘庄主体内游走了一圈。
伤势比瞧见的更重,五脏六腑皆受了震荡,几处筋脉更是被蛮力撕扯得几近断裂。
目光落在刘庄主肩头与腿侧,那里衣衫破碎,血肉模糊处,能清晰地辨出几道深可见骨的爪印。
还有一处皮肉内陷、淤紫一片的伤,分明是巨蹄践踏所致。
是被山中精怪所伤,这断然无错。
只是……姜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以刘庄主这般伤势,当时必然已是油尽灯枯。
可山里那些茹毛饮血的畜生,既已得手,又为何未曾伤他性命,吞其血肉。
反倒将他这么个大活人,完完整整地扔在了林中?
这事,透着股说不出的蹊跷。
只是如今事况紧急,他也不好多言,只让刘子安取来丹药,化在水中,亲自喂刘庄主服下。
而后便盘膝坐在榻边,调动起体内那股温养多年的阴阳双华之力。
那股气劲,温润里带着锋锐,如春水化冰,缓缓渗入刘庄主瘀塞的经脉中,一点点将那些凝滞的淤血冲开、化解。
这般耗费心神的功夫,最是熬人,晃眼便是半日辰光。
屋里静得只闻呼吸声,屋外天光由明转暗。
直到临近天黑时分,床榻上一直寂然无声的刘庄主,眼睫忽然颤了颤,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满是痛苦的呻吟。
刘子安与刘夫人精神一振,齐齐扑了过去。
只见刘庄主那双紧闭的眼,缓缓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了半晌,才勉强聚焦在儿子脸上。
他嘴唇翕动,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爹!”刘子安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下一刻,一句沙哑、急切、充满了无边恐惧的嘶吼,骤然从刘庄主喉间迸发出来,回荡在沉闷的屋中:
“快跑!”
他猛地抓住儿子的衣袖,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眼中是全然的惊骇与绝望:
“那……那三头畜生……已经成了气候!挡不住了!”
这一声嘶吼,似杜鹃泣血,将满屋的沉闷都撕开一道口子。
刘夫人在一旁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独独姜义,面上波澜不惊。
他心中早有了些揣测,这时候自是未曾惊慌。
那只搭在刘庄主腕上的手,指尖微动,一缕温凉合度的阴阳气息便悄然渡了过去。
如清泉入沸水,刘庄主那股子几欲焚心的惊惶与躁乱,竟被缓缓抚平了些。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稳,眼中骇然虽在,却已能勉强聚起一丝神智。
姜义这才缓缓出声,嗓音沉稳:“刘兄莫急,有话慢慢说。”
刘庄主喘了几口粗气,眼神依旧有些涣散,显然是心有余悸。
他涩声道:“那三头妖邪……成长的速度,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好不容易寻上门去,却……却已不是对手了……”
话语断断续续,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苍凉。
姜义却是不慌不乱,只疑声问道:“那三头老妖的老巢,莫非就在那山林之中?”
他这话问得极有讲究。
据姜锦所言,他们遇见刘庄主的山林,离两界村算不上太远,而且林相寻常,瞧不出半分妖氛巢穴的模样。
刘庄主当时已然昏迷,自然不知小姑娘口中的山林在何处。
可听了这话,却是想也不想,便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挣扎着,“我与它们动手的地方,已经快要走出这片大山,临近东边巩州,三条大道的交叉口了……”
姜义一听,心里那点蹊跷,便愈发沉了下去。
他当即转头:“锦儿,你将发现刘家阿爷的具体地界,仔仔细细说与他听。”
姜锦不敢怠慢,连忙将那处山林的方位、周遭的地貌特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刘庄主静静听着,眉头越锁越紧,眼中的惊惧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困惑所取代。
半晌,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沉凝道:
“这么说来……那三妖,好似确未对我下死手。”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姜义闻言,心中更是沉了三分。
何止是未曾下死手,看这模样,分明是将人挪了个窝,好端端地送到了两界村的眼皮子底下。
刘庄主却已顾不上这许多。
那一点想通了的蹊跷,非但没让他心安,反倒催生出更深的恐惧。
他一把攥住姜义的衣袖,眼中满是哀求与决绝:
“姜老兄!听我一句劝,快……快带着村里人走吧!远远地离开这儿!”
他声音嘶哑,带着惊悸,“我……怕是镇不住这山,护不住这一片净土了!”
“那伙子妖邪,最喜食人血肉……如今没了我的震慑,岂会放过两界村这满村的血食!”
虽不明白那三头老妖为何会放过他,可在那老巢里亲眼所见的惨状,却已成了他刻骨的梦魇。
姜义一听,那颗向来沉稳的心,也禁不住往下坠了三分。
姜家这些年,不能说顺风顺水,却也算安稳。
人一旦稳妥久了,难免会生出几分安逸心,便也未曾将那三只盘踞山中的妖邪,真正放在心上。
如今看见刘庄主这副模样,这才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下子惊觉过来。
那三头老妖的成长速度,竟是比自家还要快上不少!
自家这些年虽有了些进步,可终究未曾勘破那层关隘,迈入神明之境。
说到底,仍是凡夫俗子。
而刘庄主,这般在神明意定浸淫多年,一身修为打磨得圆融无碍,堪称凡俗巅峰。
却依旧被重伤至此,还是靠着对方不知何故的手下留情,才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
以此推算,自家这一门老小对上那三头老妖……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间,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已被人抽走了最后一丝暖意,换上了深沉的靛青。
就在这死寂般的沉闷里,一阵低沉的、仿佛自地底深处传来的闷响,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那声音起初细微,像是无数石子在沙地上滚过。
继而越来越响,汇成了一股让人心头发麻的浪潮,连脚下的地砖,都似乎在微微发颤。
不等屋里众人反应,屋门被人一把从外推开,“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一直守在外头的高个随从踉跄着闯了进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褪尽,只余下骇然。
“庄……庄主!外头……外头被围住了!全是……全是那些畜生!”
这一句话,如一盆寒冬腊月的冰水,兜头浇下。
前一刻还在谈论着那三头老妖,后一脚,人家的大军便已堵到了门口。
这份雷厉风行的架势,哪里还有半分山野精怪的散漫,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兵马!
那汉子扶着门框,又急喘了几口气,才把话说全:
“它们……它们只是围着,不动手……可是……小的瞧见,有更多的影子,往……往村子的方向去了!”
此言一出,姜义那张始终沉静如古井的面庞上,终于是褪去了血色。
心头一瞬间透亮。
这些妖怪不知出于何等原因,未必会直接对刘家庄子下手。
但对村中的百姓,却是觊觎已久。
自家那一门老小,可都还在村里头!
他哪里还敢再耽搁分毫。只仓促对姜锦丢下一句:“留在这里,不许乱走!”。
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青影,从那大开的屋门一掠而出,瞬息便隐入渐浓的夜色里。
后头,刘庄主在榻上挣扎着想要起身,伤势牵动,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急切地冲着儿子喊道:
“子安!还愣着做什么!快!跟着你姜叔去!”
姜义那道身影,如一道贴地而行的夜风,悄无声息地便卷到了刘家庄子门口。
火把烧得正旺,映着几张紧绷的脸。
那位身形矮胖的随从,正领着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家仆,手里攥着朴刀棍棒,在门口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与外头的黑暗对峙着。
只是那紧握兵刃的手,指节已然发白,显出几分色厉内荏。
姜义的脚步一顿,目光便越过那几个人头,投向了庄子外头的黑暗里。
只一眼,他便在群妖之前,瞧见了一个熟面孔。
高有丈余,浑身灰黑毛发纠缠如索,粗硬得像被火燎过。
獠牙向外倒生,双眼猩红,正是那头黑熊精。
几年不见,这畜生的块头愈发惊人,蹲踞在那里,便如一座小小的肉山。
可叫姜义心头一凛的,却不是它这身膘肉。
而是它那双铜铃也似的熊眼里,褪去了几分野性,却多了七八分沉甸甸的人性与灵光。
静静地看过来时,竟像个在琢磨棋局的老者。
更叫人心惊的,是它周身那股子凛然的土气。
它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庞大的身躯却像与大地生了根。
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呼吸起伏,脚下的尘土便会如活物般,随之聚散旋绕,像是臣子朝拜君王。
顿步间,一道劲风自身后掠过,刘子安已然跟了上来。
他左手提着他爹那柄百二十斤的浑铁钢叉,右手却将一根寻常长棍,朝着姜义这边不偏不倚地扔了过来。
一扔一接,话都懒得多说半句。
姜义掂了掂手中木棍的分量,下一瞬,二人身形一错,便如两道离弦之箭,直直射入庄外那片妖氛里。
那头黑熊精人立而起,一声咆哮,蒲扇般的大掌便带着万钧之势,迎头拍下。
刘子安不退反进,手中钢叉一抖,挽出个碗口大的叉花,直迎了上去,百二十斤的份量,在他手里挥舞得虎虎生风。
金铁交鸣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姜义与他们不是一个路子。
手中长棍之上,一缕黑白二气悄然缠绕。
时而轻灵如絮,卸去扑面妖风;
时而沉重如山,一点击出,便叫一头不开眼的小妖筋骨寸断。
可那熊妖也不似昔年那般笨重。
它双掌一拍地面,便有三五道土墙拔地而起,挡住二人去路。
一声闷吼,周遭那些悍不畏死的小妖便得了号令,疯也似地扑了上来。
一时间,竟是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姜义心里那点焦灼,却如滚油遇火,愈烧愈旺。
家中老小尚在村中,生死未卜,他哪里有闲情逸致在此地与这头畜生消磨。
况且,这根寻常木棍,终究使着不趁手。
他当即不愿再纠缠。
虚晃一招,逼退熊妖半步,姜义身形陡然一矮,手中长棍旋转,在妖群中硬生生画出一条通路,一路往村子的方向杀了过去。
刘子安瞧得分明,手中钢叉舞得更急,替他将身后追兵死死缠住。
只是失了臂助,终究独木难支。
不过十数个回合,他便节节败退,被那熊妖一掌拍在叉杆上,震得气血翻涌,硬生生逼回了庄子里。
怪的是,那熊妖竟不追杀,也不挥妖冲击庄门。
它只低吼一声,便又重新蹲踞在了原地,一双熊眼,幽幽地盯着庄子大门,像个极有耐心的狱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