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泼在人身上,却怎么也凉不过心头那点焦躁。
姜义足尖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只贴着地皮掠过的夜枭,悄然无声,只卷起几片沾了露水的枯叶,打着旋儿又落下。
人还未进村口,一股子血腥气便混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蛮不讲理地往鼻子里钻,浓得令人作呕。
村头那几亩刚抽穗的上好水田,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田园景致。
田埂被踩得稀烂,沉甸甸的晚稻狼藉倒伏,泡在猩红的泥水里,颜色都变了。
平日里用来分界的石桩,旁边歪躺着个面目模糊的帮中兄弟,胸口一个碗大的窟窿,还在丝丝地冒着热气。
那石桩,瞧着倒像块仓促立起的墓碑。
几头形貌狰狞的狼妖,正与十来个帮众绞杀一处。
这些汉子,凭着一股血气之勇,挥舞着手里的刀棍,与其说是在杀敌,倒不如说是在泄愤。
反观那些畜生,进退有据,配合默契,三两成群,时而佯攻,时而扑杀,竟隐隐透着几分兵家战阵的味道。
姜义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心却又沉了三分。
他脚下不停,身影在断壁残垣间如鬼魅般穿行,偶有不长眼的妖物扑上,便随手一棍拍碎了脑壳,血浆与脑髓溅在田埂上,他也懒得多看一眼,径直朝着自家老宅的方向掠去。
终于,在离老宅不过百十步的练武场上,他瞧见了光。
不,那不是灯火。
那是两道交相辉映的宝光,一道水蓝,一道青翠,在一片弥漫的水雾中,正与一头庞然大物缠斗不休。
那头野牛精,通体乌黑,皮糙肉厚,只瞧那身板,便知有千钧之力。
两只水牛角也似的弯角上,盘绕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随着每一次粗重的喘息,脚下便多一圈泥泞。
它时不时人立而起,两只前蹄重重踏下,便有三五道水箭自泥地里激射而出,刁钻狠辣,逼得人手忙脚乱。
可围着它的那两道身影,却也非寻常角色。
柳秀莲手中那根枣木长棍,此刻已失了本色,通体覆着一层淡淡水光,瞧着温润,实则重逾江河。
她不与那牛妖硬撼,棍梢一沉,便引得周遭水汽凝成一道暗流,不求伤敌,只求将那牛妖的冲势卸去三分。
正是那一路“潜龙在渊”的守势,稳得像江心里的礁石。
相比之下,姜曦则要灵动得多。
手中木棍上,一层青翠欲滴的宝光流转不休,那是她天生的木属宝气。
棍影如初生的藤蔓,时而缠绕,时而抽击,总能寻着那牛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点空隙,扎得它皮肉痛痒,嘶吼连连。
母女二人,一攻一守,一静一动,配合得天衣无缝,总算将这头凶悍的牛妖困在了原地。
却也仅止于此,伤它不得。
可姜义的目光,却被战圈旁另一道身影给死死牵住了。
那是一头吊睛白额的虎妖,体格之雄壮,比起一旁那头野牛精,也只差了半分。
怪的是,它此刻并未加入战局。
只静静蹲踞在练武场边缘的阴影里,像一尊镇宅的石雕。
唯独那双琥珀似的眸子,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从村口,到老宅,再到更远处的山林,像个最尽忠职守的哨兵。
在那虎妖背上,一道新添的血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显然是刚吃过暗亏。
柳秀莲那一路“潜龙在渊”,守得是滴水不漏,可修为毕竟差了火候。
与这牛妖缠斗了这半晌,一口真气周转不济,手上那层温润的水光便黯淡了半分,棍势也跟着慢了一丝。
高手相争,胜负生死,便只在这一丝一毫之间。
那头一直蹲踞在旁的虎妖,一双虎目骤然亮起,如两盏黄澄澄的灯笼。
它后腿猛地一蹬,蓄势已久的庞大身躯便要趁隙扑上。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冷厉的箭光,也带着撕裂夜风的尖啸,不知从何处电射而出,直取那虎妖的左眼眼窝。
那虎妖似是早有提防,听得风声,竟连头也不回,身形就地一滚,那精悍矫健的模样,倒比山猫还要灵活几分。
“咄”的一声闷响,那支箭矢分毫不差地钉在了它方才蹲踞之处,入地半尺,只余箭羽在外头嗡嗡颤动。
箭杆沉冷,透着股子铁胎的寒意,箭羽却非鸟羽,而是几片细密的青色鳞片,在水光映照下,泛着幽幽冷光。
玄鳞铁木矢。
姜义心中顿时有数。
自家那小孙儿,修为尚浅,抵不得正面,可手里有敖玉相赠的这等宝贝,却也足以叫这头畜生喝上一壶。
看它这忌惮的模样,显然是时刻提防着暗处冷箭,不敢将后背卖出来,更不敢轻易加入战局。
否则单凭秀莲和曦儿的实力,又如何能在这两头老妖夹攻下,支撑到现在。
那边厢,苦苦支撑的姜曦已瞧见了他。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霎时便多了几分神采。
反手一送,背上那根长棍便脱鞘而出,划过一道乌沉沉的弧线,直奔姜义而来。
正是那根“阴阳铜箍棍”。
熟悉的份量一入手,姜义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回了腔子里几分。
恰瞧见那虎妖躲过箭矢,一个翻滚起身,正是旧力已尽、立足未稳的当口。
姜义想也不想,脚下步子一错,人随棍走,一道狠辣无匹的撩阴棍,便无声无息地递了过去。
这一棍,取的是下三路,要的是个出其不意。
那虎妖果然躲避不及,眼看便要被这断子绝孙的一棍扫个正着。
可就在棍梢及身的前一刹,它身上竟凭空泛起一层厚重的金铁光华,瞧着不甚起眼,却凝实得像块精钢。
“铛!”
一声闷响,不似打在皮肉,倒像是砸在了庙里的大钟上。
姜义只觉一股大力自棍身反震回来,震得他手腕发麻,虎口都险些裂开。
而那虎妖身上的金铁之光,却连半分消融的迹象都无。
他借着反震之力,收棍回身,心中却不由得一滞。
自家这根棍子上的铜箍,究竟有何等能耐,这些年小儿已试过无数次。
先前在那羌人少主身上,自己更是亲身体会过,破阴驱邪,无往不利。
如今,竟对这妖邪的神通全无用处?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头畜生……并非餐风饮露、采纳阴煞邪气而成的妖。
它这一身修为造化,竟是从正经的吐纳修行、锤炼金丹的路子上得来的!
姜义心中暗凛,这时候却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咬牙硬撑了上去。
手中棍影如磨盘,阴阳二气流转,时而如山岳般沉凝,时而似游蛇般刁钻。
暗处,那冷箭来得更是神出鬼没,时而自屋檐,时而自墙角,总在两头妖邪最不舒坦的当口,送来一缕刺骨的寒意。
那虎妖与牛妖,被这明一处、暗一处的打法弄得颇为烦躁,却也始终寻不到那放冷箭之人的确切踪迹。
只是,这般僵持,终究是镜花水月。
姜义一家,靠的是精妙的配合与一股子悍勇。
而对面那两头畜生,凭的却是实打实的浑厚道行。
人力有时而穷。
又斗了十数个回合,柳秀莲的呼吸已渐见粗重,姜曦额角也见了香汗,母女二人的棍势,便不似先前那般圆转如意了。
姜义心里清楚,再这么耗下去,不出半柱香,自家便要败下阵来。
暗处,姜钦那颗年轻的心,也随着场中的局势,越悬越高。
少年心性,终究是欠了几分江湖里磨砺出来的沉凝。
眼见家人落了下风,他扣弦的手便失了先前的沉稳,多了几分急躁。
数支箭矢接连而来,箭风一乱,那股子藏匿的气息,便也跟着露了一丝破绽。
那虎妖何等精乖,一双虎目里精光一闪,便已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疏忽。
它猛地一声咆哮,逼退姜义半步。
身形却不前扑,反倒人立而起,一双前爪带着撕裂夜气的锐啸,朝着老宅旁那片一人多高的幻阴草地里,虚虚一划!
数道凝如实质的金铁爪芒,脱爪而出,呼啸着便射了过去。
第一道爪芒掠过,草地里便听得“嗤啦”一声脆响,是布帛撕裂声。
紧接着,一道瘦削的身影踉跄着显现出来,周身披着一层森白色的纱衣,此刻胸前已被划开一道口子。
正是姜钦。
他身上那件,正是敖玉所赠,姜曦压箱底的宝贝,“霓霞鲛绡”。
能随周遭景物变幻颜色,敛去身形气息。
也正是仗着这件法衣,他这点微末修为,才能在两头老妖的眼皮子底下藏匿至今。
可如今心神一乱,吃了这大亏。
鲛绡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可那股子巨力,却也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重重跌入深草之中,再不见动静。
那纱衣上的灵光一阵紊乱,暂时失了匿踪的奇效。
余下那几道爪芒,便如闻着血腥的饿狼,长了眼睛一般,呼啸着朝那片草地里劈落下去!
“钦儿!”
姜义三人目眦欲裂,却被各自的对手死死缠住,分身乏术,连回身格挡都做不到。
没了那暗箭的掣肘,那虎妖再无半分忌惮。
霎时间虎吼如雷,攻势便如狂涛骇浪,一爪重过一爪,逼得姜义连退三步。
那股子金铁之气,竟连手中的阴阳铜箍棍都压得嗡嗡作响。
只一瞬间,姜义便彻底落了下风,只能仗着棍法精妙,在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苦苦支撑。
姜义只觉手中那根铜箍棍,此刻重若千钧。
每一次格挡,都像是拿手臂去硬撼飞驰的马车,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眼角的余光里,那几道催命符似的爪芒,已然劈入了草丛深处。
他一颗心,已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当口。
“嗡!”
一声弓弦的震响,骤然自那片幻阴草地里炸开!
这一声,与先前姜钦射箭时那清脆的声响截然不同。
沉闷、雄浑,不似弓弦,倒像是有人在深山古刹里,用巨槌敲响了一口百年铜钟。
那股子低沉的嗡鸣,竟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仿佛能与人的心跳合上拍子,震得在场众人,连同那两头妖邪,心口都是猛地一窒。
紧接着,一道流光,自草丛中冲天而起!
箭矢破空,竟未发出半点尖啸,周遭的空气却仿佛被这一箭抽空,形成了一片短暂的死寂。
箭身之上,那几片青色鳞羽,此刻竟片片倒竖,每一片鳞甲的边缘,都缠绕着一缕细若游丝的金光!
那头虎妖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浑身的虎毛根根倒竖,那层护体的金铁光华瞬间催发到了极致,亮得刺眼。
可这一切,在那道青色雷霆面前,都显得那般徒劳。
流光一闪而逝。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热刀切入牛油的“嗤”响。
那虎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发出一声夹杂着惊愕与痛苦的咆哮。
它那坚不可摧的金铁护体神通,竟被这一箭轻而易举地洞穿。
一道筷子粗细的血洞,出现在它厚实的肩胛之上,前后通透。
伤口边缘,皮肉焦黑,一缕缕细密的金色电弧,如跗骨之蛆般,还在不住地往血肉里钻,发出“滋滋”的轻响。
那虎妖一声痛吼,震得林叶簌簌而落。
场中,无论是人是妖,一时间竟都停了手。
无需回头,那道持弓而立的身影,已然如一尊石像,烙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一袭青衫,依旧是那副读书人的清隽模样,瞧着斯文干净。
只是那手里的弓,拉得如一轮满月,纹丝不动;
那挺直的脊梁,更像是一杆扎入地里三尺的标枪,渊渟岳峙,竟透着股子千军辟易的威猛。
在他的身后,将那嘴角溢血、脸色煞白的姜钦,护得严严实实。
是姜明。
姜义眼中那一点死灰,骤然亮起。
以大儿这般修为,再辅以此等宝箭,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威势已然不弱于这两头老妖。
若是方才那般神威的箭矢,能再来上十支八支,自家在旁死死缠住一个,今夜未必就不能在此地,斩杀一头为祸多年的畜生。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他眼中好不容易亮起的那点星火,便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沉得比这夜色还深。
只因他瞧得分明,大儿身侧的箭囊,已是空空如也。
那一匣玄鳞铁木矢,拢共也就十几支。
方才被钦儿情急之下,已耗去了大半,只余这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已离弦而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了箭的弓,终究只是一段弯木。
就在这一瞬间的死寂里,后方,一股子沉重如山的土腥气,混着一股蛮横的妖风,铺天盖地般压了过来。
脚下的大地,也开始传来细微而绵密的震颤。
已无需回头去看。
姜义便知,是那头大黑熊,到了。
棍梢一沉,人已退至妻女身侧。
三人成品字形站定,背心抵着背心,将各自的死角,都交给了最信得过的人。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腥气,三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一碰,便都瞧见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点藏不住的无奈与决绝。
姜义正待开口,想趁着那头黑熊精还未合围,领着一家人,往后山退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片幻阴草地里,忽地传来一声轻叹。
这声叹,不轻不重,不高不低,却像是一滴水落入了静湖,在场所有人心头,都跟着荡开一圈涟漪。
那股子绷紧了的杀伐气,竟被这不咸不淡的一声叹息,给吹散了几分。
那头刚刚奔至场边的黑熊精,山也似的庞大身躯,竟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一双铜铃也似的熊眼里,那股子暴戾与贪婪,被一种深沉的困惑与惊疑所取代。
姜义只觉身后,大儿身上那股子原本如江河般活跃澎湃的气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抹,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在他的神魂感知里,姜明那原本如日中天的气血,瞬间便成了一口枯井,一块顽石,一个彻彻底底、未曾修行过的寻常人。
而就是这么一个“寻常人”,此刻,正从那深草之中,缓缓升起。
他轻飘飘地,浮在了半空,朝着这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姜义自家也修行多年,自然瞧得出,这绝非什么轻功提纵之术。
大儿身上,瞧不见半分提气凝神的模样,那一袭青衫甚至连衣角都未曾鼓荡。
他就像是……在随意地闲庭信步,只是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