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日子,如檐下滴水,不急不缓。
一滴,一滴,便把秋色滴得透了。
山风里多了股萧瑟凉意,连雀鸟的叫声,都显得格外清脆几分。
光景瞧着,似乎还是老样子。
云照旧懒懒地飘,树照旧顽固地绿着,柴门晨昏开合,鸡犬在院中穿梭,刨食或是追逐,一派安然。
只是姜明这人,近来肯在家中消磨的时辰,比往常多了许多。
先前不过是清晨一个时辰,在祠堂里说些经义,权当给一家老小醒醒神。
日头初升,金光一抹照进院子,这早课也就散了,各人去忙各人的事。
如今却改了章程。
日色才蒙蒙亮,一家人便聚在祠堂,连早饭都是匆匆扒上两口。
非得等到日上三竿,柳秀莲要去厨下张罗午饭了,这才算完。
姜义盘腿坐在蒲团上,听着听着,便觉出了些门道来。
自家这个大儿子,近来言谈举止间,愈发带了股藏不住的急切气。
话,还是那不紧不慢的话;
调子,也还是那个温吞平稳的调子。
可话里的意思,却是一层赶着一层地往外递。
像是在赶着什么关口,非要把一肚子的墨水,趁早全灌进家里这几个大小不一的口袋里去。
而这些日子,最叫姜义心里宽慰的,还是自家那只余一缕神魂的小儿子,姜亮。
这孩子生前最是耐不得这些,捧着书卷,不出三页,眼皮便要打架,半个时辰都翻不过一页纸去。
如今没了肉身,在祠堂里随香火缭绕,反倒能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起初,那神魂飘飘忽忽,如风中残烛,听得也是懵懵懂懂。
可日子一久,那玄奥的经文像是变成了一根根定魂的桩子,一遍遍敲进去,竟让他那虚浮的魂影日渐凝实。
虽还比不上姜曦他们听得透彻,可比起生前一见字就头疼的顽劣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而自打那一回,姜义亲眼瞧见金秀儿,从那片迷雾缭绕的后山走出。
那地方,寻常人只消踏进去半步,心神便要被搅得七零八落。
她却是闲庭信步,衣袂微摆,眉眼间不见半分惊惶。
自那日起,他心里那杆秤,就微微偏了些。
水若有了方向,风再轻轻一吹,便顺势而下了。
柳秀莲,正是那阵风。
她的心思,如今是半点不藏。
今日唤金秀儿送一份新做的酥饼到姜明书案上;
明日又说哪块药田的草长得刁钻,得请姜明去瞧,偏又要金秀儿跟着去打个下手。
一来二去,便是块冷石,也得被这山泉水浸出几分温润来。
姜明的道心,依旧稳如磐石。
每日功课、讲经,丝毫未曾懈怠。
可磐石之外,终究是生了些许青苔。
有时,金秀儿递茶过来,他会多看她一眼;
有时听她絮絮叨叨说些闺中趣事,嘴角便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神情,如冬末的河面,冰层依旧坚硬,冰下却已有春水悄然暗流。
直到又一个秋高气爽的时节,水到渠成,这桩事便定了下来。
没大操大办,只在山脚下的老宅摆了几桌,请了村中相熟的邻里乡亲,热热闹闹了一回。
酒席备得丰盛,姜明还特地多做了一桌,菜色与主桌无异。
趁着前院人声鼎沸,他独自端了食盒,沿着那条通向后山的小径走去。
半晌才空着手回来,肩头带着一星半点山里的露水气。
这般隐秘的事,他自以为做得妥帖。
只是,姜义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
直到月上中天,院里热闹散尽,只余父子二人,茶香氤氲在夜色与虫声里。
姜义慢慢捻着茶盏,像随口说话,却在指节轻轻叩着石桌时,把话头拐到了生儿育女上。
“明儿,你与秀儿修为都不浅,子嗣之事……不必急于一时。根基稳固了,对你们,对那孩子,皆是好事。”
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落在耳里,却带着过来人的分量。
修行人的子嗣,与凡人不同,牵扯甚多。
姜明手中茶杯微微倾着,月光碎在茶面上,他静静听着,神色如水。
待父亲说完,他才摇了摇头。
多年里,这是头一回,他如此明确地回绝了父亲的话。
“爹,此事……顺其自然。”
语气依旧温和,却有股不容置喙的劲道,“孩儿自有分寸,还望爹信我。”
姜义抬眼去看,只见那双眸子沉沉如古井,半点波澜不显。
他原本就没打算逼迫,如今听了,也只是点头,将那杯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罢了,你既有章程,我便不多嘴。”
话虽如此,不知为何,他还是在儿子平静的声音里,嗅出一丝……急切。
那味道淡得很,却像风里夹带的桂香,转瞬即逝,却叫人记住了。
院子里落叶还没被风扫尽,晚秋的天色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姜明如今的道行,虽还未至炼精化气、伐毛洗髓的境地。
然那缕神魂,早被淬得如秋夜最澄明的月光。
一照之下,自家这副皮囊里里外外,了若观火。
体内精气的涨落,如掌中纹理,操纵起来,比常人动根手指还轻巧。
婚后不过月余,金秀儿身上的细微变化,便瞒不过这院子里眼光锐利的一众人。
她那腹中,多了一线微弱却坚韧的生机,像风中豆火,摇曳而不灭。
这般月份,换作外头的名医,捻着胡须把脉半日,也不过说一句“气血稍有浮动”,断难窥破其中端倪。
可在这姜家小院里,一众神魂明旺之人的感知中,那点新生的气息,清晰得如夜色里的一星灯火。
最是欢喜的,自然是柳秀莲。
自从察觉此事,她脸上的笑意就没消过,从早到晚脚底生风。
也不管俗世安胎的法子对修行人合不合用,先一股脑儿张罗起来。
灶上煨着的汤药,从天亮到天黑香气不绝;
金秀儿屋里的床褥里外换了个遍,说是要软和些、睡着才稳;
连走路说话都不自觉地轻了三分,生怕惊了她那宝贝大儿媳。
这股热乎劲儿,倒叫金秀儿哭笑不得,心底却暖烘烘的。
姜义嘴上不提,练功时那双眼却总会不由自主地瞟向东屋。
虽仍不解大儿子近年行事何以透着股急切。
可眼下瞧着这要添丁进口的光景,他那平日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终究漾出了一丝压不住的喜色。
山中过日子,没个年头的概念。
檐下青苔一层又一层,院里的老槐树悄悄添了三圈年轮,不知不觉,三年便这么过去了。
祠堂里,香火依旧。
姜明依旧每日雷打不动,盘膝坐在蒲团上,替一家老小讲那些玄虚得能绕三道弯的经义。
嗓音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仿佛永远不急,可身上的气度,早已不同往昔。
三年前,他是口深井,如今,倒像是一潭深水,水面静得出奇,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渊沉。
姜义在下头听着,只觉这大儿子愈发瞧不透了。
竟像与整座祠堂、整片后山的气机拧作了一处,再分不出彼此。
供桌上,姜亮的神魂,经过三年经文日夜的浸润,早不是当初那股飘忽影子。
魂体凝得仿佛带了三分骨肉,伸手去“碰”,竟有若有若无的实体感,只是还禁不得大力。
一上午的讲学罢了,日头正挂在头顶。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屋吃午饭。
刚一在桌边坐下,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家伙就蹒跚着跑过来,扑在姜明腿上,奶声奶气地喊:
“爹!骑大马!”
姜家对子孙的名字,向来没什么严格的讲究,怎么顺口怎么来。
可姜明还是循着自家小弟的取名路子,给自个儿这个大儿子,取了个单名,叫姜钧。
钧者,千钧也,意味沉得很。
姜明笑着将小家伙一把抱起,放在膝上,一家子围着桌子,其乐融融。
窗外蝉声正盛,院里老槐的影子落在饭桌上,摇得人心里一片安稳。
姜义瞧着这番光景,眼角的笑纹,又深了几分。
午饭过后,院里渐渐静了下来。
姜明却没急着回书房,伸手将姜钧一扛,安在自己肩头,像架小马似的驮着往后山走去。
路过屋后那几株灵果树,他随手摘下几枚红得滴汁的果子,塞进儿子怀里让他抱着。
小家伙笑得直打跌,果汁顺着小手滴落,父子俩的笑声一路被山风带远,不多时便没入林影深处。
姜义端着茶盏,站在院中石阶上,目送那对父子消失在青翠之间,茶香氤氲里,只觉这一幕甚是顺眼。
正此时,村道尽头忽然扬起一条尘龙,一道瘦长的身影自尘雾中疾奔而来,脚步急如鞭响。
姜义眯了眯眼,认出是自家那孙儿姜钦。
这孩子骨格生得好,天分也高,如今将满十三,已长得与成人肩头相差不远。
筋骨打熬得扎实,步伐沉稳里透着股锐气。
平日随姑姑姜曦打理古今帮的事,又与双胞胎妹妹姜锦一同在帮中历练。
仗着自身的手底子,加之大嫂赏的那匣宝箭,他在帮中少年里已是声望颇重。
最喜的是骑马射箭,马蹄一响,箭去如风,真有股江湖游侠的派头。
几日前,他才同姜锦带着帮中一众青壮进了前山深处,猎兽采药,按理此时不该回得这般匆忙。
可眼下,姜钦已冲进了院,一脸通红,额角渗着细汗,气息还未来得及收匀,就急切扑到姜义面前。
“阿爷,不好了!”
那声音带着破音,像被什么劲力催逼出来似的,他喘了口气,又急急道:
“我……我在山里救了个人……是……是那位刘家阿爷!”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喉咙紧了紧,仿佛每一个音都得从牙缝里生挤出来。
“刘家阿爷……”
姜义闻声,茶盏微顿。那张一向沉静如古井的面上,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这称呼,是姜钦、姜锦对刘庄主的唤法。
那位人物,这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两个小的,也只在年节时,随长辈匆匆见过几面。
可那等气度,岂有认错的道理。
在姜义心里,一直将这位准亲家,当作是这整座两界村的定海神针。
山中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有他镇着,自家这一门人,方能安稳修行、平顺过日。
如今,听闻自家这半大不小的孙儿,竟是在山林里,将他给“救”了出来……
一个“救”字,便叫姜义心头沉了半分,凉了半分。
“人在何处?”
姜义那把总是四平八稳的声音,头一回带上了几分焦急。
“已经……已经送回庄子里去了!”
姜钦大口喘着气回道。
话音未落,姜义已是坐不住了。
他霍然起身,脚尖一磕地,身影便似从院中被风抽走,瞬息间化作一缕残影,直掠刘家庄子。
一盏茶不到,庄子高门已在眼前。
未及踏近,便觉空气里有股闷乱的味道。
人影匆匆,脚步急促,往日的清静与秩序,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
庄子里的人都认得他,见他这般闯进来,也只是投来一个惊惶的眼神,自是无人上前阻拦。
姜义熟门熟路,径直穿过前院,冲到了后院那座主屋之外。
一眼,便瞧见了那位与自家相识多年的高个随从。
那汉子正失魂落魄地守在门外,往日里挺得笔直的腰杆,此刻也塌了下去,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面如死灰。
姜义心头一沉,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臂,急声道:“老哥,庄主他……”
那汉子似是被惊醒,唇角哆嗦,半晌才挤出一句,带着喉间的涩与颤:
“少庄主……正在里头照看庄主。”
话音未了,屋内传来刘子安略显疲惫的嗓音:“是姜叔么?请他进来吧。”
高个仆从仿佛得了宽宥,颤手推开沉重的门板,门轴呜咽。
姜义跨入屋内,光影昏沉,药香与血腥气如潮涌来。
床榻旁,刘子安与刘夫人神色凝重,眼底的忧色与惶惑压得人喘不过气。
姜义目光一落,便被床上之人牢牢牵住。
那位昔年只需一声咳,便可让山林风息的刘庄主,如今静躺榻上,面色死灰,气息虚缈,仿佛一株被秋霜彻骨打透的枯木。
在姜义心里,此人一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
如今,随着自家修为渐长,眼界也开了些,再看过去,倒也勉强能瞧出些许名堂了。
一眼便看出刘庄主骨架天成,筋脉如弦,是难得的练武奇材。
只可惜……被所修法门困死多年,半寸未进,最终才落到今日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