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个屁啊!”
温禾见李承乾还在偷着乐,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
李承乾连忙收敛起笑容,正了正衣襟,对着温禾躬身一拜,语气端正:“请先生教孤。”
温禾在案前坐下,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沉声道:“今日我去了一趟工部,听闻工匠们为了赶制军械,日夜操劳,却连温饱都难周全,心里不禁有些感慨。我想问太子,你认为天下何为重?”
这话一出,李承乾瞬间收起了方才的散漫,正襟危坐。
这个问题太过郑重,关乎治国根本,他不敢有半分轻慢。
殿外廊下,本欲离开的虞世南脚步一顿,眉头微微蹙起。
这个问题,他不久前刚问过李承乾,当时还特意为太子讲解“民为邦本”的道理,如今温禾又问,他也想看看李承乾是否有记住。
“天下自然是以民为重。”
李承乾几乎没有犹豫,朗声回答,“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阿耶也常跟我说,百姓安,则天下安;百姓乱,则天下乱,所以孤认为,民乃天下之重。”
殿外的虞世南听到这话,缓缓点了点头,眼底露出几分欣慰。
太子能牢记“民本”,也算没白费他这些日子的教导。
可他刚放下心,就听温禾继续问道:“太子说得没错,天下以民为重。可‘以民为重’,最先要做什么?”
“这……”
李承乾眨了眨眼睛,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着开口:“劝民耕种土地,让天下黎民都能吃饱穿暖?”
“嗯,没错。”
温禾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答案。
李承乾顿时松了口气,脸上刚露出笑意,就被温禾的下一个问题拦住。
“那如何能让天下黎民都吃饱穿暖?”
“多种地?”
李承乾下意识地回答。
温禾轻笑一声,追问:“如何多种地?”
“靠劝农?”
李承乾声音有些小,即便是他也知道,这个方法多离谱。
温禾笑了笑,习惯性的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殿外的虞世南见了,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似乎想进来纠正这“失仪”的举动,却又硬生生停住,想听温禾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所谓‘劝农’,不过是朝堂让些文人,写些农户看不懂的文章,再派去乡下走个过场。”
温禾收回手,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那些写文章的人,可能连稻子和麦子都分不清,又怎么能帮农户解决耕种的难题?”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承乾。
“你还记得去年咱们一起琢磨的曲辕犁,还有沤肥的法子吗?”
李承乾立刻点头,眼睛亮了起来、
“孤记得!曲辕犁比以前的犁好用多了,以前要两头牛才能拉的犁,现在一头牛就行,省下的牛还能去耕别的地,沤肥的法子也好用,去年东宫的小菜园用了沤的肥,菘菜长得比往年大了一圈!”
“正是如此。”
温禾笑着点头。
“曲辕犁让农户省力,还能多耕地,沤肥让土地肥沃,能多打粮食。这靠的不是‘劝农’的文章,而是工匠改良的工具,是百姓琢磨出来的技术,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技术提高生产力’。”
“技术提高生产力?”
李承乾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小眉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温禾。
“先生的意思是,想要让天下人吃饱穿暖,就需要有好的技术,而这些技术,都要靠那些匠人来做?”
温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说道。
“匠人制造农具、打造兵甲,还能改良旧物、创造新器,从远古时候的石斧,到现在的曲辕犁;从只能遮雨的草屋,到现在能御寒的瓦房,哪一样不是匠人一代一代传承、改进出来的?若是没有匠人,只怕咱们现在还得像上古先民那样,靠打猎采果为生,哪有什么‘天下黎民’,哪有什么‘大唐江山’?”
李承乾听得格外认真。
他知道,自家先生一向重视匠人。
高阳县府内,待遇最好的便是后园的那些匠人了。
“咳咳。”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虞世南推开门,面色严肃地走了进来,目光落在温禾身上,语气带着几分质疑。
“温县子方才所言,老夫在殿外都听到了,若是如你所说,匠人这般重要,那岂不是说,上古三代之治,该由工匠来实现?可自古治国者,皆为圣贤君子,从未有工匠治理天下的道理,你这说法,怕是有失偏颇吧?”
温禾见状,连忙起身,对着虞世南躬身行了一礼,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
“虞公误会了,下官并非说要让工匠治理天下,只是想说明,匠人乃‘治世之基’,就像盖房子需要地基一样,没有坚实的地基,再华丽的屋顶也会塌;没有工匠造出的农具、器械,再贤明的君主,也难让百姓安居乐业。”
虞世南眉头微挑,走到案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礼记》,缓缓说道:“《礼记》有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各有其位,士者治国,农者养民,工者造器,商者通财,这才是天下有序的根本,你若过分抬高工匠,岂不是乱了‘士农工商’的次序?若百姓都去学手艺做工匠,谁来耕种土地?谁来执掌朝政?”
温禾知道虞世南的想法,是受了所谓士农工商阶层的传统观念影响,也不着急反驳,只是笑着问道。
“虞公觉得,‘士农工商’的次序,是‘高低之分’,还是‘分工之别’?”
虞世南听到温禾的反问,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脱口而出“自然是士者居首,其余皆为从属”,可话到嘴边却又卡住了。
若是说“士农工商有高低”,可方才温禾说的“无工匠则无衣无食”,偏偏戳中了要害。
若是承认“只是分工”,又与他多年秉持的“士为天下纲”的观念相悖。
片刻后,虞世南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活了近七十年,见多了朝堂辩论,今日竟被一个十一岁“稚子”问得语塞,倒是少见。
他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落在温禾身上,语气缓和了几分。
“高阳县子以为,所谓士农工商,不过是各司其职的分工,并无高低之分?”
“当然。”温禾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坦然。
“或许人出生时会有家境贵贱之别,但做事本身,不该有高低之分。虞公试想,若是没有工匠织布,您穿什么?没有工匠造锅,您用什么煮饭?没有工匠盖房,您住哪里?单论‘做事有用’,那些只会读死书、却不懂实务的干禄士人,难道不比工匠差远了?”
这话一出,虞世南顿时有些不悦。
他一生推崇儒学,视士人为“治国之本”,最见不得人贬低士人。
可他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温禾说的不是“士人无用”,而是“空谈的士人无用”,偏偏这话戳中了当下朝堂的弊病。
确实有不少官员,只会引经据典,却连春耕秋收的时节都分不清,更别说解决百姓的实际难题。
“此事……待老夫回去想想,过几日再与你细论。”
虞世南斟酌着开口,想先缓一缓,理清思路。
“虞公无需费神辩论,”
温禾却笑着打断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神秘。
真的要和这样的大儒辩经,十个他都不是虞世南的对手。
所以他得换个策略。
“下官只需问您一件事,士人可能飞天?”
“飞天?”
虞世南皱起眉头,满脸不解。
“何为飞天?是如仙人般腾云驾雾?高阳县子莫不是在戏弄老夫?”
好好的探讨“士农工商”,怎么突然扯到“飞天”上了,这话题转得也太过突兀。
“非是仙人飞天,而是工匠可让人飞天。”
温禾语气笃定,眼神里带着几分自信。
“无稽之谈!”
虞世南这下是真的有些恼怒了,拂袖道。
“人无羽翼,岂能飞天?便是上古神话中的嫦娥,也需借助仙药,何况凡人?高阳县子若是拿这些虚妄之说搪塞,今日的讨论,便到此为止吧。”
“虞公先别急着动怒。”
温禾依旧笑着,往前半步,目光坦荡地看着虞世南。
“若是下官能做到呢??”
虞世南盯着温禾的眼睛,想从他脸上看出玩笑的痕迹,可温禾的眼神里只有认真,没有半分戏谑。
他沉吟片刻,心中忽然一动。
“好!”
虞世南抬手捋了捋胡须,语气郑重。
“若是你真能让凡人飞天,只要不触及国法纲常,老夫便答应你一件事,无论是什么,老夫都应下。”
“那便请虞公到时上书陛下,奏请提高工部匠人的待遇,月钱翻倍,设医馆、建宿舍,让工匠们能安心做工,不必再为温饱发愁。”
温禾立刻说道。
他心里其实更想奏请取消匠籍,让工匠摆脱贱籍的束缚,可他知道,这步子太大,朝堂定然激烈反对,不如先从提高待遇入手,循序渐进。
虞世南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
他没想到竟是为了工匠。
倒是赤子之心啊。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赞许。
“好!若是你能做到,老夫便亲自上书,便是与满朝官员辩论,也定要为工匠们争来这份待遇!”
笑过之后,虞世南又想起什么,挑眉问道。
“可若是高阳县子做不到呢?莫不是想空口白牙哄骗老夫?”
“若是做不到,”
温禾也不示弱,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下官也如虞公一般,只要不触及国法,虞公要下官做什么,下官便做什么。”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虞世南说着,忽然弯下腰,伸出右手手掌,掌心向上。
温禾见状,也不含糊,毫不犹豫地抬起手,与虞世南的手掌重重击在一起,“啪”的一声脆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有了虞世南这个“盟友”,日后奏请提高工匠待遇,便多了一分胜算。
阎立德虽在工部力挺工匠,可他资历不够,话语权有限。
而虞世南是李世民信任的老臣,又以德行闻名,他的奏折,分量远比阎立德重,也能压下不少反对的声音。
“先生,您说的‘飞天器物’,可是之前跟孤提过的‘热气球’?”
一旁的李承乾早就按捺不住,此刻见二人击掌为誓,连忙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上次温禾跟他说“能载人上天看风景”的器物时,他就一直记挂着,如今听温禾提起“飞天”,立刻就猜到了。
温禾冲着他眨了眨眼,不置可否地笑道:“你猜。”
“咳咳!”
虞世南见状,刚缓和的脸色又板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严肃。
“高阳县子,注意君臣礼节!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岂能与你这般随意玩笑?”
温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连忙对着李承乾躬身行了一礼,语气也端正了些。
“殿下聪慧,不妨好好猜猜,过些时日,下官自会给殿下一个答案。”
李承乾憋着笑,也配合地拱手:“那孤便静候先生佳音。”
虞世南站在一旁,看着二人这般“表面正经、实则默契”的模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摇了摇头,心里暗自感慨。
这位高阳县子,还真是个不受规矩约束的人,既有少年人的跳脱,又有成年人的谋划。
既敢跟他这个老臣辩论,又能跟太子打成一片。只是……这样的人待在太子身边,究竟是好是坏?
好的是,太子能从他身上学到实务、开拓眼界,不至于变成只会读圣贤书的书呆子。
坏的是,温禾太过离经叛道,若是太子学了他的不受约束,日后登基,怕是我行我素了。
不过相较于这个。
他现在更好奇的是,所谓的热气球?
这东西,真的能飞天?
……
从东宫出来时,日头已升至半空,暖融融的阳光洒在皇城的朱墙上,映得琉璃瓦泛着金光。
温禾骑在马上,心里却在盘算着“热气球”的进度、
原本李世民给了一年时间,可如今跟虞世南赌了约,必须尽快造出热气球来。
“小郎君,咱们接下来去哪?”
随行的齐三催马跟上,问道。
“去牙行。”
温禾勒住马缰绳,心中暗自想到。
‘造热气球需要宽敞的地方,百骑司人多眼杂,东宫更是不方便,得在城外找个偏僻的宅子,既能做工,又能保密’
二人骑着马,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
长安城的牙行多集中在西市附近,那里往来客商多,买卖田地、宅子的生意也最兴旺。
刚到西市街口,就见路边竖着好几块木牌,上面写着“代寻田宅”“诚信牙行”的字样,几个穿着长衫的牙人正凑在一起闲聊,见温禾和齐三穿着寻常布袍,腰间也没挂什么显眼的佩饰,只是扫了一眼,便没再理会。
在他们看来,这两人顶多是乡下富户,想买个小院子,赚不了多少佣金,犯不着热脸贴冷屁股。
温禾也不在意,径直走到最近的一家牙行门口,刚要进门,就有一个身影快步迎了上来。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眼神却很亮,对着温禾躬身行礼。
“小人林苏,见过贵人,不知贵人是想寻宅子,还是买田地?小人手里有几处好地界,定能让贵人满意。”
旁边几个闲聊的牙人见了,顿时嗤笑起来。
“林苏,你这小子,还真什么人都敢接啊?也不看看人家穿的什么,能买得起好地界?”
林苏脸色微红,却没理会那些嘲讽,只是固执地看着温禾,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
温禾心里一动。
这青年虽衣着朴素,却举止有礼,不似那些油滑的牙人,倒有几分憨厚。
他便开口道:“我想在城外找一处宅子,要偏僻些,地方宽敞,最好附近没人烟。”
“偏僻、宽敞、没人烟……”
林苏喃喃重复着,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贵人,小人还真知道一处宅子!就在明德门外五里地,以前是个富户的别院,后来家道中落,宅子就荒了,附近除了一片旱地,再没别的人家,正合您的要求!”
温禾挑眉:“哦?那宅子附近真没人烟?”
林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苦笑道。
“贵人有所不知,那宅子旁边,以前是片乱葬岗,后来那富户买下地,把乱葬岗推平了,才盖的宅子,可旁人忌讳这个,即便宅子便宜,也没人愿意买,所以一直荒着……”
这话一出,旁边的牙人笑得更欢了。
“林苏,你这是想把人往鬼宅里带啊!也不怕吓着贵人!”
林苏急得脸都红了,连忙对温禾解释。
“贵人,那宅子真的干净!乱葬岗推平后,还请高僧做过法,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怪事,就是没人敢住……”
温禾却笑了。
偏僻、没人烟,还有忌讳挡着外人,这不正是他要找的地方?
造热气球需要反复试验,若是靠近村落,难免会被人看到,惹来麻烦。
这处宅子既偏僻,又因为乱葬岗的传闻没人敢靠近,正好用来做秘密工坊。
还真是来早的不如来得巧啊。
他当即说道。
“无妨,你带我去看看。”
齐三在一旁拉了拉温禾的衣袖,低声道。
“小郎君,乱葬岗附近的宅子,不吉利吧?要不咱们再找找?”
“吉利不吉利,都是人说的。”
温禾摆了摆手,对林苏道。
“带路吧,若是宅子合心意,我便买了。”
林苏又惊又喜,连忙点头。
“哎!贵人这边请!小人这就带您去!”
说着,就要引着二人往城外走。
温禾却指了指路边的马车。
“坐我的车去吧,能快些。”
林苏愣了一下,连忙道谢:“多谢贵人!”
他这辈子还没坐过马车,手都有些无处安放,上车时还差点绊了一跤,引得旁边的牙人又是一阵哄笑。
马车缓缓驶离西市,往明德门方向去。林苏坐在车里,渐渐放松下来,开始跟温禾说起那宅子的细节。
“贵人,那宅子占地有两亩多,前面是正房,后面有个大院子,还有几间厢房,虽然荒了些,但屋顶没漏,门窗修修就能用。院子旁边还有一百亩旱地,是以前那富户一起买下的,现在也没人种,长满了草,若是开垦出来,种麦子、粟米都成。”
“离长安城有多远?”
温禾问道。
“从明德门出去,走五里地就到了,路上都是土路,好走得很。”
林苏连忙回答。
“若是贵人想进城,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也方便。”
温禾点了点头,心里越发满意。
马车走了约莫三刻钟,便出了明德门,又往南走了一阵,林苏忽然喊道。
“贵人,前面就是了!”
温禾掀开车帘一看,只见路边不远处,立着一处宅院,院墙是夯土做的,有些地方塌了,露出里面的荒草。
连大门都掉了漆,门上的铜环生了锈,一看就知道许久没人住了。
马车停在门口,林苏率先跳下车,跑过去推开大门,“吱呀”一声,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扬起一阵灰尘。
“贵人,您看!”
林苏侧身让开,指着院子里。
“这院子多大,用来晒东西、放物件都成!
后面还有井,就是不知道水还能不能用,若是不能用,挖口新井也方便。”
温禾走进院子,目光扫过四周。
正房有三间,厢房有四间,虽然门窗破损,墙壁斑驳,但骨架还在,修缮起来不算费事。
院子确实宽敞,足够搭建热气球的支架,存放丝绸、楠木这些材料。
至于那口井,他走过去看了看,井壁完好,只是水面上飘着些落叶,清理一下应该还能用。
“怎么样,贵人?”
林苏紧张地看着温禾,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这宅子……您还满意吗?若是您觉得不好,小人再带您找别的,就是……就是别的宅子可能没这么宽敞,也没这么偏……”
温禾转头看向他,笑道:“宅子我很满意,多少钱?”
林苏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咬了咬牙,才低声道。
“贵人,这宅子加上那一百亩旱地,若是正常卖,少说也得九百贯,可小人急着用钱,若是您真心想买,六百贯……六百贯就行!”
温禾闻言,挑了挑眉,他看向林苏,见这青年眼神躲闪,神色焦急,心里不禁有些疑惑。
“这宅子是你的?你卖宅子,不用跟房主商量?”
林苏的脸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苍白,他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贵人,不瞒您说,这宅子……其实是小人的祖宅,以前家里还算富裕,可几年前我爹去世后,家里就断了生计,我娘又得了重病,要抓药治病,实在没办法,才想着把宅子卖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递给温禾。
“这是地契,上面写的是小人的名字,您看,绝不是小人骗您!小人去牙行当牙人,也是想尽快把宅子卖出去,好给我娘抓药……”
温禾接过地契,看了一眼,上面确实写着林苏的名字,还有官府盖的印,是真的。
齐三在一旁凑过来看了看,低声对温禾道。
“小郎君,这地契是真的,六百贯确实占了大便宜,此人应该是急着用钱,才卖这么低。”
林苏听到这话,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苦涩。
“贵人若是觉得贵,还能再少些,只要能凑够药钱,多少都成……”
温禾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一动。
“你读过书?”
“啊?嗯,是,小人曾经读过,只是,只是……”
他说着说着脸上便涨红了。
他不用说,温禾便猜到了。
只是学业无成,然后家道中落,如今又干不了重活,这才选择买房子的。
这青年虽是落魄,却不油滑,卖宅子是为了给母亲治病,也算孝顺。
而且他也算聪明啊。
自己去做牙人卖房子,还能剩下一笔钱。
再说,这宅子他本就满意,六百贯确实是低价,可若是趁人之危,倒显得他不地道了。
他便开口道:“不用少,就九百贯吧。”
“您说什么?”
林苏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贵、贵人,您说的是九百贯?”
“怎么,你不愿意?”
温禾笑着反问。
“若是你愿意九十贯卖给我,我也不介意。”
“愿意!愿意!啊不,不是,是愿意九百贯,九百贯。”
林苏连忙点头,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激动的差点说错了话。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恩德!小人……小人给您磕头!”
说着,就要跪下去。温禾连忙扶住他。
“不用如此,我买你的宅子,你卖你的地,公平交易罢了。只是我有个条件。”
“贵人您说!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百个,小人也答应!”
林苏连忙说道。
“这宅子我要修缮,还要找人做工,你若是愿意,就留下来帮我打理,每月我给你五百文钱,管吃管住,你可以将你母亲接来照顾,不过日后不许对外人说这里面的事情?”
温禾说道。
他造热气球需要人手,林苏熟悉这宅子,又老实可靠,留下来正好。
再说,这青年孝顺,给的工钱够他给母亲抓药,也能让他安心做事。
林苏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就流了下来,对着温禾深深鞠了一躬。
五百文不少了,阿冬一个月的月奉也才五百文而已。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小人一定好好干活,绝不让贵人失望!”
他原本还在担心,卖了宅子后,没了住处,也没了生计,如今温禾不仅给了全款,还让他留下来做工,解决了他所有的难题,这份恩情,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温禾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心里也松了口气。
宅子找到了,人手也有了,接下来就是让阎立德把材料和工匠送来,尽快开始造热气球。他转头对齐三道。
“你先带林苏去城里,把地契过户了,再取九百贯给他,让他先去给母亲抓药,安置好家里,再去签契书。”
“是,小郎君。”
齐三应下。
林苏连忙说道。
“贵人,不用明日,我现在就去抓药,安置好我娘,今日下午就过来!”
温禾笑着点头。
“也好,你自己安排就行。”
“哎!小人记住了!”
林苏小心翼翼地接过钥匙,像是捧着什么宝贝,又对着温禾鞠了一躬,才跟着齐三往城里去。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的立政殿内,暖阁里燃着淡淡的龙涎香,李世民却无心细品。
他斜倚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卷文书,听高月低声禀报着东宫的见闻。
从温禾与虞世南辩论“士农工商”,到二人击掌为誓赌“飞天”,再到温禾离开东宫后径直去了牙行,桩桩件件都说得仔细。
“这竖子,竟为了些工匠,敢跟虞世南赌誓?”
李世民听完,放下文书,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悦,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高月心里一紧,还以为陛下是怪温禾“以下犯上”,刚要开口劝解,就见李世民忽然拍了下桌案,又气又笑。
“朕当初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一年之内造出热气球,还特意放宽了时限,怕他急着赶工出岔子。如今倒好,跟虞世南赌了一场,倒比朕催着还上心,你信不信,他刚离开东宫就去牙行,定是为了找地方造那飞天器物!”
高月这才松了口气,忍着笑意躬身道。
“陛下圣明,想来温县子也是急着兑现赌约,才这般匆忙,不过温县子行事素来有分寸,定不会误了正事。”
“他有分寸?”
李世民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这竖子的分寸,就是专门和朕作对,热气球之事,朕和他提起多少回了,朕看他就是没将朕放在心上。”
说罢,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却也藏着几分期待:“罢了,他想折腾,便让他折腾去。好歹他如今肯抓紧时间造热气球,也省得朕日日惦记。”
高月在一旁,额头赫然冒出三条黑线了。
陛下这哪是生气啊。
这明显是嫉妒啊。
话音刚落,内侍捧着两份札子走进来,躬身道。
“陛下,长安县与万年县的县令递上急报,请求陛下示下。”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瞬间散去,接过札子,展开细看。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李世民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高月站在一旁,见陛下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捏着札子的边缘,指节都泛了白,心里也跟着提了起来。
许久,李世民才放下札子,语气沉重。
“干旱啊……这都开春多久了,关内道竟只下了两三场毛毛雨,渭水浅得都能看见河床了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庭院。
虽是春日,可连日无雨,庭院里的花草都蔫了不少,泥土干裂,风一吹就起尘。
他沉默片刻,忽然转身道:“高月,传旨,宣魏征即刻来立政殿见朕。”
“喏!”高月连忙应下,转身快步去传旨。
看着高月匆匆离去,李世民心中长叹一声。
如果不是温禾来到大唐,和他提前预警,并且建议外包商人修建水利。
只怕今年整个关内道都要出现旱灾了。
旱灾过后,便是蝗灾。
到时候整个关内道必将颗粒无收。
那个时候,别说是北伐突厥了,只怕是连赈灾的粮食都拿不出来。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陛下,魏中丞到!”
李世民抬眼望去,只见魏征身着绯色官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地走进暖阁。
他走到殿中便俯身行礼,声音洪亮。
“臣魏征,叩见陛下,不知陛下急召臣来,有何要事吩咐?”
“玄成免礼。”
李世民抬手示意他起身,语气沉了几分。
“关内道自开春以来,便少雨干旱,虽去岁朕已命工部修缮了不少沟渠、水车,可连日无雨,朕依旧忧心,百姓春耕,若是水利不济,今年的收成怕是要受影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魏征身上,带着几分郑重。
“朕有意让卿家领御史台众人,即日起前往关内道,巡视各州水利情况。一来查探已修水利是否能用,有无官员懈怠渎职,二来看看哪些州县还需增修水利,及时上报。”
魏征闻言,神色一凛,当即躬身领旨。
“臣遵旨!臣明日便带御史台官员启程,定不负陛下所托,仔细查探关内道水利,绝不让渎职官员误了春耕!”
“魏卿,此事关乎大唐社稷,关乎万千百姓生计,万万不可怠慢。”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魏征面前,语气格外郑重。
“若是查到官员懈怠、贪墨水利款项,无需请示,可先革职查办,回京后再向朕奏报。朕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结果,不是敷衍了事的文书。”
“臣明白!”
魏征重重颔首。
李世民看着魏征坚定的模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最初,他想把这份差事交给温禾。
可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温禾之前查办崔氏案,已得罪了不少世家大族,如今崔氏虽被赶出长安,可暗中敌视温禾的人仍不在少数。
若是再让温禾领命巡视关内道,手握查劾官员的权力,难免会被人抓住把柄,到时候温禾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更何况,温禾如今还要忙着造热气球,与虞世南的赌约在即,若是分神去关内道,怕是两边都耽误。
思来想去,还是魏征最合适。
魏征至少表面刚正不阿,身后拥有世家支持,既能震慑渎职官员,也不会引来太多非议。
魏征自然不知李世民心中的这番盘算,只想着尽快启程,不耽误春耕。
他又向李世民询问了几句巡视的细节,比如重点查探哪些州县、遇到紧急情况如何与朝廷联络,待一一记清后,才躬身道。
“陛下,臣今日便回御史台安排事宜,明日一早便启程,臣先行告退。”
“去吧。”
李世民点头,看着魏征快步离去的背影,又坐回龙椅,拿起桌上的旱情札子,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高月。”李世民忽然开口。
“温禾那竖子,回长安了吗?”
高月连忙上前回话。
“回陛下,温县子已从城外牙行回自己府邸了。”
李世民闻言,轻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嗔怪
“这竖子,身为春闱副主考,不在尚书省盯着考试事宜,一离东宫就往家跑,实在惫懒!”
高月跟在李世民身边多年,深知陛下这是口是心非,连忙笑着解释.
“陛下,温县子许是为了避嫌,免得落人口实。”
李世民听了,想起之前在郑县遇到的孟周、赵磊、吴生三人,不禁失笑.
“避嫌?他倒会找理由,不就是他那三个新收的弟子吗?之前朕看过他们以往的文章,孟周、赵磊的策论平平,吴生的经义也寻常,若是能考上,怕也是末等名次,做个小吏倒还合适。”
他顿了顿,回忆起三人的选择,又道。
“孟周和赵磊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选明算科,他们二人对算术还算有些天赋,等春闱结束后,若是考上了,便安排到民部做个主事,负责户籍、田赋的计算,也算是人尽其才。”
“至于那个吴生。”
李世民想起吴生,忍不住摇了摇头。
“不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明知自己经义不精,还敢选明经科,可惜啊,天赋有限,即便考上了,也难在朝堂上有大作为,日后若是他愿意,便派去工部,让温禾那竖子教教他匠造之学,学些手艺,倒比在朝堂上混日子强,也不枉费他拜了温禾为师。”
其实李世民心里清楚,孟周三人即便能通过春闱,成绩也定然平庸,难成栋梁之才。
他之所以会惦记着三人的去处,不过是因为他们是温禾的徒弟,多少沾了些特殊。
若是换了旁人,他怕是连名字都记不住。
“陛下对温县子的徒弟这般上心,若是温县子知道了,定然大为感激。”
高月笑着说道。
“感激?”李世民哼了一声,嘴角却带着几分笑意。
“左右不过是几个小官,朕是实在无法给那竖子施恩,只能将这恩德转到他这三个弟子身上。”
李世民无奈的叹了口气。
温禾啊温禾,你何时才能长大啊。
朕想给你晋升都难啊。
想到这,他不禁自嘲。
自古以来,想必他是第一个有这样苦恼的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