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指尖捏着那封刚拆开的密信,目光刚扫过首行时,身体骤然一僵,双眼猛地瞪圆,连呼吸都下意识顿了半拍。
信纸在他手中微微发颤,方才看校场闹剧时的轻松笑意,瞬间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连额角的青筋都隐隐可见。
站在一旁的张文啸与高月对视一眼,皆暗自心惊。
温禾极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而每一次,似乎都是大事。
二人虽满心疑惑,却也知道涉密之事不可多问,只能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让陈大海立刻来见我。”
温禾迅速将密信对折,塞进袖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张文啸不敢耽搁,躬身应了声“喏”,转身快步往外走。
高月见状,默默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火折子,打燃后递到温禾面前。
温禾抬手将密信从袖中取出,递到火焰上方,看着橘红色的火苗一点点舔舐着桑皮纸,目光闪烁。
直到最后只剩一捧泛着火星的黑灰,他才对高月颔首。
“有劳高中官跑一趟,还请回禀陛下,温禾定不辱使命。”
“县子客气了,奴婢这就回宫复命。”
高月躬身行了一礼,脚步轻悄地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多问一字。
温禾目送高月离开,转身便往自己的公廨走去。
刚在案前坐下,陈大海已跟着张文啸赶来
“张文啸,你去调二十名百骑,将公廨方圆百步全部戒严。”
温禾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无论是谁,若无我的手令,一概不许靠近,就算是百骑司的人也不行。”
张文啸心头一震,愈发确定此事非同小可,当即领命:“标下即刻去办!”
公廨内只剩温禾与陈大海二人。
陈大海躬身侍立,等着温禾开口。
他是百骑暗探统领,最清楚调动暗探意味着什么,温禾这般谨慎,怕是要对边境有所动作。
“即日起,调整百骑所有暗探的任务。”
温禾缓缓开口,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
“辽东、倭国的常驻暗探,还有潜伏在各官员府邸的二队成员,继续保持原任务不变,除此之外,其余所有暗探全部撤回调遣,给你们半年时间,我要一份详尽的情报。”
他抬眼看向陈大海,眼神锐利如刀。
“突厥那边,上到颉利等突厥贵族,下到每个部落俟斤的姓名、兵力、亲信,甚至他们内部的矛盾纠葛,都要查得一清二楚,阴山一带的布防图,包括布防轮换时间,兵力部署、粮草囤积地、骑兵驰援路线,半点都不能漏,还有伪梁,梁师都手下的将领、城池防御、与突厥联络的暗线,甚至他军中粮草的虚实、士兵的士气,都要摸得明明白白。”
这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陈大海瞳孔骤缩。
他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他知道,自家小郎君突然下达这样的命令,那就意味着,大唐将很快会对突厥全面开战。
他稍作迟疑,还是忍不住问道。
“小郎君,标下此前听闻,陛下已派使者去伪梁劝降梁师都了,就在您禁足那几日,此事……是否会影响暗探部署?”
他担心朝廷若真能劝降梁师都,这般兴师动众查探伪梁,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劝降不过是先礼后兵。”
温禾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了然。
“梁师都占据朔方要地,背靠突厥,早有割据之心,从隋末到如今,他数次拒绝归降,这次也绝不会例外。”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算他假意答应投降,大唐也要接管他的地盘,朔方地处大唐与突厥之间,若是对突厥开战,他若与颉利联手,从朔方、突厥两面夹击,我大唐边防便会陷入被动,陛下让我们查探伪梁,便是要为后续出兵做准备,先除了这颗心腹之患,才能全力应对突厥。”
历史上李世民劝降后,被梁师都一口就回绝。
但贞观二年就被薛万钧和柴绍攻破了都城。
梁都师占据要地,所以想要进攻突厥,就必须要先将其拿下。
否则他便会和颉利,对大唐形成钳形攻势。
当然这一点,温禾根本不需要担心。
李世民他们肯定早早的就看到这一点了。
“对了,还有两件事要补充。”
他抬眸看向陈大海,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
“第一,从今日起,一直到明年春末,所有往返大唐与突厥的商旅,都要安排人密切监控,不仅要查他们带的货物,还要摸清楚他们与突厥贵族的往来,尤其是那些常去颉利牙帐附近的商队,半点都不能放过。”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意。
“另外,之前咱们收买的那些商旅里,若是有行踪可疑、或是对咱们的指令阳奉阴违的,不用上报,直接暗中处决,这些人既然敢拿了好处还心怀二心,留着早晚是祸患,免得他们泄露消息,坏了咱们的事。”
陈大海握着笔的手顿了顿,随即郑重地点头。
他明白温禾的顾虑,这些商旅常年游走在边境,见利忘义是常事,若是被突厥人策反,很可能会把百骑的部署全盘泄露,暗中清理隐患,确实是最稳妥的法子。
“第二,收购突厥羊毛的力度要再加强些,越多越好。”
温禾继续说道。
“但有一点要注意,这一次绝不能用盐铁和粮食去换,全部改用铜钱,盐铁是民生根本,粮食更是军中之重,给了突厥,无异于资敌,用铜钱换。”
他话音未落,又补充道:“让潜伏在突厥的弟兄们,多采购些他们的羊奶、肉干和马匹,羊奶和肉干是他们的日常口粮,马匹更是骑兵的根本,咱们多买一份,他们的军粮和战马就少一份,但切记,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暴露身份,若是被颉利的人察觉到异常,咱们之前的布局就全白费了。”
陈大海逐条记下。
温禾这是要从根本上削弱突厥的战力,等到开战之时,让他们陷入缺粮、缺御寒物资、缺战马的困境,不战自乱。
等把所有命令都记完,陈大海将纸折好塞进怀里,对着温禾躬身行了一礼。
“小郎君放心,标下这就去安排,定不会出半点差错。”
他看着温禾冷峻的神色,知道此事关乎大唐对突厥的战事,不敢有丝毫怠慢,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更显急促。
陈大海走后,公廨内只剩下温禾一人。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摩挲着案边的舆图,目光落在灵州与朔方的位置上,忽然失笑。
“难怪之前陛下要把李世绩调到灵州,薛万彻又被召回长安,如今柴绍因为我被解除了军职,这么算下来,未来攻打梁师都的主帅,十有八九就是李世绩了。”
李世绩用兵沉稳,又熟悉边境地形,对付占据朔方的梁师都,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温禾摇了摇头,心里却没多少波澜。
这事说到底,是朝堂与军方的部署,李世民大概率不会让他参与,毕竟他如今的身份是百骑司主事,专精的是情报与查探,而非领兵打仗。
一想到李世民在密信里给自己安排的额外任务,温禾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低声喃喃。
“可惜了,看来历史上万户这个名字,以后是不会出现在史书上了。”
他轻叹一声,将这事暂时抛在脑后。
在公廨里补了半个时辰的觉,又在百骑司吃了顿简单的午饭,温禾才牵着自己的小马驹,优哉游哉地往工部而去。
刚走到工部衙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怒喝,声音洪亮得连门外的侍卫都忍不住侧目。
“什么叫没钱?窦静是要某亲自去民部跟他要吗?”
“年底之前,这些事必须做完!若是尔等觉得自己做不到,那就自己去太极殿跟陛下请辞,别在这里耽误事!”
温禾挑了挑眉,这声音是阎立德的。
平日里这位工部尚书总是温文尔雅,极少动怒,今日竟发了这么大的火。
他迈步走进衙署,刚拐过回廊,就见工部大堂内,阎立德正站在案前,脸色铁青,而左右侍郎和几个郎中、员外郎,都垂着头站在下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身穿绯红官服的中年人,约莫四十多岁,正是工部侍郎,此刻正哭丧着脸,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启禀尚书,不是下官推诿,实在是半年的时间太短了,陛下要咱们造的弩箭、甲胄,马蹄铁,数量实在太多,就算咱们现在就招募工匠,也未必能赶得及啊!”
阎立德闻言,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满是不耐,他睨了那侍郎一眼,语气冷淡地反问。
“你明日可敢在太极殿上,跟陛下说‘赶不及’这三个字吗?”
那侍郎瞬间脸色惨白,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都发颤。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周围的官员更是把头埋得更低。
他们都清楚,阎立德平日里好说话,可一旦涉及到陛下交办的差事、关乎自己的官途,就会变得格外强硬,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
阎立德看着众人的模样,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
“此事就此定议,没有‘赶不及’的说法,从今日起,工部所有人都要加班加点,一方面尽快招募各地的能工巧匠,另一方面加快进度,务必在半年之内,完成兵部要的所有器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若是有人敢偷懒耍滑,或是故意拖延,休怪某不讲情面,直接奏请陛下,罢了你们的官!”
“诺!”
众人连忙躬身应道,声音整齐划一,再没人敢有半句异议。
温禾站在工部衙署的回廊下,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廊柱上雕饰的缠枝纹,将大堂内的争执尽收眼底。
直到阎立德拍板定案,官员们垂头丧气地散去,他才收回目光,见阎立德揉着眉心,拿起案上的茶盏猛灌了一口,便笑着抬手挥了挥。
“立德兄。”
阎立德闻声抬头,看清来人是温禾,脸上的烦躁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爽朗的笑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快步迎了上来。
“嘉颖啊,你今日怎的有空来工部?莫不是百骑司那边又有什么新奇玩意儿,要找某帮忙?”
“瞧立德兄说的。”
温禾笑着上前,与他并肩往内走。
“小弟今日来,确实是有事相求,但也想跟立德兄叙叙旧。”
阎立德闻言愈发高兴,当即引着温禾往自己的公廨走,路过廊下时,还特意叮嘱值守的小吏。
“看好大门,若有官员求见,便说某正与高阳县子议事,除非是陛下的旨意,否则一概不见。”
小吏连忙躬身应下,阎立德这才放心地推开门,将温禾请进了公廨。
公廨内陈设简洁,案上堆着厚厚的图纸与文书,角落里摆着几卷丈量土地用的绳尺,还有半块待打磨的黄铜。那是工匠们昨日送来的,说是要做军械上的铜扣。
阎立德请温禾在客座坐下,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个青瓷罐,揭开盖子时,一股清甜的蜜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今年新收的槐花蜜,产自终南山下的养蜂场,那里的蜂农专采槐花蜜,比寻常杂花蜜醇厚三倍,我特意让人留了两罐,寻常客人来,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说着,他取来两个白瓷盏,小心翼翼舀了两勺蜂蜜,又倒了些刚温好的泉水,用银勺细细搅匀,推到温禾面前。
“尝尝,这蜜不用煮,用温水冲就甜得很,你年纪轻,多喝点甜的,也能解解百骑司的劳乏。”
温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清甜的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连日来处理暗探事务的疲惫都散了些,忍不住点头。
“确实是好蜜。”
阎立德闻言哈哈大笑,手指点了点温禾、
“你啊,往后要是想喝,就来我这,我这罐喝完了,再让蜂农送就是。”
二人就着蜜水,寒暄了一番。
上一次马蹄铁的事情后,他觉得自己欠了温禾不少人情。
特别是他带温禾去青楼,还被李世民给抓了先行。
至今他还觉得有些愧疚。
“说起来。”
阎立德喝了口蜜水,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你今日来,定不只是为了叙旧吧?嘉颖你可是,向来无事不登门的,直说吧,要我这工部做什么,只要是某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温禾放下茶盏,神色稍敛,语气郑重了几分。
“不瞒立德兄,此次前来,确实是受陛下所托,要做一件要紧的器物。”
他指尖在膝上轻轻摩挲,没有明说“热气球”。
一来是此事尚在保密阶段,二来怕阎立德一时难以理解能飞天的器物,只含糊带过。
“这件器物需要些特殊的材料,还得麻烦工部抽调些手艺精湛的工匠,且所有工序都要保密,不能让外人知晓,连参与的工匠,也只能知道自己负责的部分,不能问全貌。”
阎立德闻言,眉头微挑,却没有追问细节。
他与温禾打交道久了,知道这他心里装着不少新奇想法,且但凡说是“陛下所托”,必是关乎朝廷机密的大事。
只是想到近日工部的境况,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手指敲了敲案上的文书。
“嘉颖,不是某驳你面子,你也看到了,方才那些官员为何争执?陛下近日催着要一批野战器械,光是弩箭就要五千支,甲胄三百副,还有两百辆运粮的牛车要加固,限期只有半年,工匠本就不够用,材料也紧张得很,库房里的好铁,上个月就被兵部调走大半,如今造甲胄都要掺些熟铜,连工匠们都抱怨说‘甲胄软了,挡不住刀箭’。”
“如今所有的好料,都拿去做马蹄铁了,十万呢,如今才不过造了五万罢了。”
“立德兄先别急。”
温禾抬手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迭的麻纸,递了过去。
“我要的材料和人手,都写在这上面了,你先看看。材料方面,需要轻薄坚韧的丝绸,最好是蜀地产的蜀锦,要织得密些,不能漏风。”
“还要些粗细均匀的楠木,不用太粗,像手腕那么粗就行,用来做支架,另外,还得要些石蜡和松香,用来涂抹丝绸的缝隙,免得透气。”
“人手方面,不用多,十名擅长织锦的女工,她们要把蜀锦缝成大袋子,不能有半点针脚漏风,五名木匠,要把楠木刨得光滑,做成能拼接的支架,再找两名懂冶炼的工匠,打造些小铜环,用来连接支架,这些工匠不用懂器物的用处,只要按我给的尺寸做就行。”
阎立德接过纸,借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看了一遍,眉头渐渐舒展。
这些材料虽不算常见,但工部库房里尚有储备。
蜀锦是去年蜀地进贡的,本是给宫中做赏赐用的,他可以去内库说情,调个十几匹出来。
楠木在南方的采木场有存货,上个月刚运到长安五十根,抽调几根给温禾也无妨。
石蜡和松香更是军械制造中常用的,造弩箭时要涂松香防潮,库房里堆着好几箱。
“你啊你,倒是会挑省事的。”
阎立德放下纸,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材料和人手,我能给你凑齐,但有一点要跟你说清楚,工匠们最近都在赶制陛下要的器械,可能要晚些时日去你那里,你可别催。”
“慢些无妨。”
温禾连忙说道。
“此事虽要紧,但也不急在一时,只要能在明年开春前做好就行?”
阎立德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叹了口气。
“嘉颖理解便好。”
“唉,近日陛下突然说要加强边防,让兵部报了器械清单,然后就把差事压到了工部头上,你也知道,大唐的工匠本就不多,隋末战乱时,很多工匠要么被乱兵杀了,要么逃去乡下种地,如今虽说天下太平了,可回来的工匠还不到战前的一半,就说造甲胄的工匠,每人每天最多造半副甲胄,还有造弩箭的,要削木杆、装箭头、缠弓弦,二十个工匠连轴转半个月,才能赶得及五千支的数量。”
他顿了顿,又道。
“更麻烦的是运输,这些器械造好后,要运到灵州、朔州的军营,长安到灵州有八百里路,全是土路,下雨就泥泞不堪,牛车走一天才能走三十里,工部还要抽调人手去安排运输,既要盯着车夫别偷懒,又要防备沿途的盗匪,上个月就有一队运甲胄的牛车,居然还遇到了劫匪,这些丧心病狂的人啊。”
“居然有上百人之多,虽说都被诛杀了,可谁知下次还会不会有。”
温禾听到这,也不禁愕然。
这是寿星公嫌命长了?
“如今光是安排运输的小吏,就派出去了十五个,工部里连管文书的人都要去帮忙记账,简直是分身乏术。”
说到这,他还不忘幽怨的看了温禾一眼。
“若是某没有记错的话,你好像也是工部主事吧。”
温禾闻言,顿时讪讪的笑了起来。
“咳咳,这不是还有别处的要事嘛。”
阎立德自然不是真的怪罪他,只是故意调笑罢了。
不过他说的这些,确实是工部现在面临最大的窘境。
“立德兄,你还记得之前咱们说过,将器械拆分成标准化的零件,在工坊里批量制作,到了战场上再组装吗?神臂弩如今不就是这么造的,把弩身、扳机、弓弦拆成三部分,造弩身的工匠只做弩身,造扳机的只做扳机,最后再拼起来,效率比之前高了一倍还多。”
阎立德眼前一亮,连忙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上次造神臂弩,就是按你说的法子,原本二十个工匠造一百把要一个月,最后二十天就造完了,还没出一件残次品,只是……”
他话锋一转,又皱起眉头。
“神臂弩结构简单,拆分组装容易,可像甲胄、牛车这些,就难了,甲胄的铁片有大有小,每个铁片的孔位都要对得上,不然串不起来,牛车的车轴和车轮,尺寸差一丝一毫,轮子都装不上去,哪能像神臂弩那样拆着造?”
“这些都不是难事,”
温禾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笃定、
“咱们可以先画详细的图纸,把每个零件的尺寸、材质都标清楚,比如甲胄的铁片,大的铁片要长三寸、宽两寸,小的铁片长两寸、宽一寸,每个铁片上要钻两个小孔,孔的位置离边缘半寸,都要写得明明白白。”
“然后让工匠们按图纸做,每个零件做好后,都用尺量一量,尺寸差一丝一毫都不能用,刚开始工匠们可能不适应,慢些,但等熟悉了流程,效率肯定能提上来,到时候运输的时候,把甲胄的铁片、绳索分开装,牛车的车轴、车轮拆下来装在箱子里,比运整副甲胄、整辆牛车省力多了,还不容易损坏。”
阎立德若有所思地摸着胡须,手指在案上轻轻点着。
“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可……工匠们怕是要更累了,如今他们每天从卯时忙到酉时,中午只歇半个时辰,吃饭都在工坊里,若是再让他们按图纸做标准化零件,怕是要撑不住,上个月就有个老工匠,熬夜赶制甲胄,累得咳血,现在还在家歇着。”
“这就要说到工匠的待遇了。”
温禾语气沉了沉,手指攥了攥衣袖。
“立德兄,你想想,工匠们造的是保家卫国的军械,可他们的待遇呢?每月月钱只有一百文钱,一家五口人,光吃饭就要三四百文了,还要买布料、看病,哪够花?”
“他们住的是工坊附近的破院子,屋顶漏雨,冬天连炭火都烧不起。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着,工部连个医官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谁愿意好好干活?谁愿意把心思花在琢磨手艺上?”
阎立德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
“我何尝不知道?之前我也在朝廷上,提过,想给工匠们涨些月钱,再建几间医馆,让生病的工匠能看病,可那些人说,如今国库要养军队、修水利,哪有闲钱给工匠涨月钱?还说‘工匠乃贱籍如今给的已经不少了’,朝堂上还有些御史,也说‘重士农、轻工商’是古法,不能破,要是给工匠涨待遇,世人该有意见了。”
“放屁!”
温禾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都震得晃了晃,茶水洒出几滴在案上
“什么叫‘工匠乃贱籍’?没有工匠,谁给士兵造甲胄?谁给军队造弩箭?谁给百姓造农具?要是没有工匠造水车,百姓们靠什么灌溉田地?那些坐在朝堂上的官员,穿着工匠织的布,用着工匠造的桌椅,吃着工匠铸的铁锅煮的饭,转过头就说工匠‘贱’,简直是忘恩负义,不当人子!”
阎立德被温禾的怒气吓了一跳,却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这个理,可如今朝堂上的风气就是这样,想改变,难啊。”
“那也要改!”
温禾语气坚定,眼神里满是执拗。
“匠造乃是国家的根本,若是工匠们都寒了心,没人愿意学手艺,再过十年,大唐连造弩箭的工匠都找不到,到时候别说对付边境的部落,就算是小股盗匪,都未必打得过!立德兄,你是工部尚书,管着天下工匠,若是你都不站出来为他们说话,还有谁会替他们出头?”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手指轻轻敲了敲案上的材料清单。
“我知道你为难,国库紧张是事实,官员反对也是事实,但咱们可以一步一步来,比如先给手艺好的工匠涨月钱,像那个会造神臂弩的老工匠,每月多加一贯钱,给个评级什么的。”
“再在工坊里设个小医馆,找个懂医术的郎中,给工匠们看病,药钱由工部出,花不了多少,至于住处,咱们可以先修缮一下现有的破院子,补补屋顶,糊糊窗户,让工匠们冬天能住得暖和些,这些事花不了多少钱,却能让工匠们感觉到朝廷的重视,干活的劲头自然就足了,到时候别说半年造完军械,五个月说不定就能完成。”
如果可以,温禾真想把工部这些工匠,都带到自己家去。
但他知道李世民肯定不同意。
而且靠他一个人,也养不好这么多工匠。
阎立德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瓷盏的边缘,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温禾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的结。
是啊,工匠们要的不是高官厚禄,只是一份能养活家人、能让人瞧得起的待遇。
“嘉颖说的在理啊。”
阎立德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坚定。
“这事某得跟陛下好好说说,就算国库再紧张,也不能亏了工匠们;就算有官员反对,我也要为他们争一争,不说别的,就为了能按时完成陛下要的军械,也得让工匠们有干劲才行。”
温禾见他松口,脸上露出笑容,端起茶盏与阎立德碰了碰。
“这就对了!等工匠们的待遇提上去了,不仅能留住老工匠,还能吸引年轻人来学手艺,到时候工部的人手就充足了,咱们再推标准化制造,效率肯定能翻番。”
“若是有人反对,到时候,你就让他们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问问他们,若是没了俸禄,他们可愿当差否?”
温禾大声说道。
阎立德闻言,也朗声大笑了起来。
二人又聊了一阵,从工匠的日常聊到标准化制造的细节,直到窗外的日头偏西,温禾才起身告辞。
阎立德送他到工部门口,看着温禾骑着小马驹远去的背影,心里却翻涌着万千思绪。
他回到公廨后,没有立刻处理文书,而是拿起温禾留下的材料清单,又翻出之前写的工匠待遇奏折,重新铺展开纸笔,写下一句话。
“匠者,国之利器也,当厚待之。”
……
翌日天还未亮透,温禾便骑着小马驹往东宫去。
自打前段时间因崔氏案被禁足,他已有半月没给李承乾上课。
虽不能明说战事,却也得让李承乾知道边境的紧张,免得日后接手朝政时手足无措。
东宫的朱门刚开,守门禁军见是他,连忙放行。
温禾沿着熟悉的回廊往里走,刚到崇文殿外,就听见殿内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不似李承乾平日的活泼,倒多了几分庄重。
他脚步顿了顿,推门进去时,只见殿内除了李承乾,还多了位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者。
老者约莫七十岁上下,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手里握着一卷《礼记》,正端坐在案前。
温禾心里一动。
他曾听李世民说过,要召虞世南回长安,任东宫左庶子,专门教导李承乾礼仪道德,想来这位便是虞世南了。
“这位便是新晋的高阳县子温禾?”
虞世南先开口,语气平静,目光落在温禾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却无半分轻视。温禾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下官温禾,见过虞公,敢问老先生,可是会稽虞伯施先生?”
他虽不喜欢太过严肃的人,却也敬重虞世南的才学与品性。
这位不仅是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更是以德行闻名,连李世民都曾说“世南一人,有出世之才,遂兼五绝”。
“正是老夫。”
虞世南捋了捋山羊胡,神色依旧不苟言笑,只是目光柔和了几分。
“陛下此前常与老夫提及你,说你年纪虽轻,却有奇思,既能掌百骑查案,又能为太子授业,虽不过幼学,却因拜奇人,而得天文地理之奇学。”
“老夫之前虽然不信,但见日前你与崔氏之争斗,倒是也信了几分。”
站在一旁的李承乾见二人见过礼,连忙凑过来,咧着嘴笑道。
“虞公,温先生可厉害了!上次我问他怎么改良水车,他当场就画了图纸,如今关中的水车都按他说的改了,灌溉快多了!”
虞世南闻言,看了李承乾一眼,语气稍沉。
“太子,与人说话当守礼仪,不可随意插话,更不可失了东宫的庄重。”
李承乾吐了吐舌头,连忙退到一旁,乖乖站好。
显然这几日已被虞世南的“严教”磨掉了不少顽劣。
温禾看着这一幕,心里暗叹。
小太子以后可是要遭罪咯。
他之前就担心,虞世南来东宫后,会太过注重规矩,让原本轻松的授课氛围变得压抑,如今看来,这担心倒是成真了。
似乎是察觉到温禾的神色变化,虞世南忽然开口,语气坦诚。
“老夫年长,虽受陛下所托来东宫任职,却也知分寸,老夫只授殿下礼仪、道德、品性规范,教他如何立身、如何待臣、如何爱民,至于经史子集的解读、民生实务的谋划,皆由太子少傅萧瑀与温县子你教授,老夫绝不干涉。”
这话倒是开门见山,解了温禾的顾虑。
他连忙躬身。
“虞公开明。”
虞世南微微点头,目光却又转向李承乾,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太子,方才老夫便与你说过,礼乃道德之基本,立国之根本,乃人之大道,温县子虽只比你长数岁,却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假师,按礼制,你见他当行弟子礼,温县子身为臣子,见你当行君臣礼,方才你二人见面失仪,当重新行礼,以正规矩。”
温禾和李承乾都愣了一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自在。
李承乾平日与温禾相处,都自由惯了。
外人面前二人见面就没行过礼。
温禾还天天打他脑袋呢。
突然要行君臣礼,二人总觉得有些别扭。
“咳……”
温禾轻咳一声,收敛神色,对着李承乾躬身行了一礼,语气郑重。
“臣温禾,拜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也连忙学着温禾的样子,双手交迭,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生硬。
“学生李承乾,见过温先生。”
虞世南见二人行礼规范,这才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点了点头。
“这便对了,礼者,敬人也,亦是敬己,太子身为储君,若不守礼,何以服群臣?温县子身为臣子,若不守礼,何以正朝纲?看似是一拜一礼,实则是立心,心正则行正,行正则事顺,日后无论是治国还是处世,皆需如此。”
温禾站在一旁,听着虞世南滔滔不绝地讲“礼”,只觉得眼皮发沉。
倒不是虞世南说得不对,只是这种慢条斯理、字字句句都讲规矩的话,他忽然感觉好像回到了上学的时候。
他偷偷瞥了一眼李承乾,见太子虽站得笔直,眼神却也有些飘忽,显然也听乏了,心里不由得暗笑。
看来不止自己觉得“头疼”。
虞世南讲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收起《礼记》,对李承乾道。
“今日的礼仪课便到这里,午后老夫再与你讲《论语》中的‘克己复礼’,温县子,太子接下来的授课,便交给你了。”
说罢,他又对温禾点了点头,才缓步离开崇文殿。
等虞世南走后,李承乾立刻垮下肩膀,凑到温禾身边,小声抱怨。
“温先生,虞公也太严了!这几日我连跑两步都要被他说失仪,吃点心都要按食礼慢慢嚼,可憋死我了!”
温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虞公也是为你好,你是太子,日后要做大唐的君主,守礼才能让群臣信服,才能让天下人敬重,再说了,有虞公教你德行,我教你实务,萧少傅教你经史,你看分工多明确啊。”
“哦,另外啊,我觉得这东宫离我家太远了,以后啊,你上课还是去我家吧。”
以后不来了。
绝对不来了。
那虞世南说课,和催眠没什么区别。
李承乾赫然眯着眼睛,盯着温禾:“先生,我看你是故意要避虞公的吧。”
“胡说,你先生我是那种人吗?”
温禾说罢,习惯抬手就要朝着李承乾脑袋打去,可余光赫然看到一个身影站在门口。
只见虞世南正看着这边。
那一幕,不由得让温禾回想起小时候,被班主任支配的恐惧。
“咳咳。”
“那个啊,忽然感觉手臂有些酸。”
温禾讪讪的收回了手,轻咳了两声说道:“太子殿下呀,我们上课吧。”
李承乾呆呆的望着温禾,看他这一脸窘迫的模样,忽然忍俊不禁的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