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好春光。
烈阳高悬天际,将长安城内的青砖黛瓦晒得暖融融的,空气中却不似往日那般只有花香,反倒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香。
今日,是大唐春闱开考的日子。
无数怀揣着功名梦的士子,正朝着皇城方向汇聚。
“春闱啊……”
皇城根下,几个身着青衫的士子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澄澈的蓝天白云,发出一声感慨。
其中一人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说道。
“你们听说了吗?今年科举不同以往,最后所有科目的士子,都要经陛下亲自考校,这便是殿试!能在太极殿上见陛下一面,便是此生无憾了!”
“诶,那不是文延兄吗?”
话音刚落,有人眼尖,瞥见不远处正并肩而行的几人,当即挥了挥手。
朝着皇城走去的孟周、赵磊、吴生三人闻声驻足,转头一看,只见一群身着锦缎儒衫的学子朝他们走来,正是国子监的同窗。
赵磊和吴生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快。
这些人往日在国子监,便总以“天赋出众”自居,时常讥讽他们三人资质平平。
为首的方行舟走上前,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惊讶。
“子重、子言,你们也来参加春闱了?前两个月听说你们跟着文延兄去游学,还以为你们要弃考,怎么,这是想通了,来凑个热闹?”
他说话时,视线完全没落在三人身旁的温禾身上,仿佛这个穿着常服的少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随从。
温禾却不恼,只是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方行舟。
看这衣着气度,想必是出身世家,在国子监里惯常被捧着的角色。
“当初先生说,文延兄少了些天赋,即便学了经算,日后也难有前程。”
方行舟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文延兄当时一怒之下便走了,本以为你会彻底放弃科举,没成想今日还能在此见到,这份勇气,真是让愚兄佩服啊。”
这话明着是夸赞,实则是在揭孟周的短,连带着赵磊和吴生也被轻视。
吴生性子最急,当即皱紧眉头呵斥。
“方行舟!这里是皇城脚下,不是你在国子监逞口舌之快的地方!收起你的傲慢!”
“哦?子言这是急了?”
方行舟嗤笑一声,目光转向吴生。
“听闻你要考明经科?明经科考的是经义背诵与解读,可不是靠蛮劲就能过的,这份胆气,愚兄实在佩服。”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国子监学子们便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里满是嘲弄。方行舟摆了摆手,故作惋惜地说道。
“罢了罢了,既然有这份胆识,便好好考。就算落榜了,至少也能说自己参加过春闱,回了家也能给家人一个交代,不至于空手而归。”
说罢,他轻蔑地扫了三人一眼,转身就要带着众人往皇城走去。
孟周、赵磊、吴生三人攥紧了拳头,脸色涨得通红,却碍于对方人多,又在皇城附近,只能忍下这口气。
“等等!”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少年声响起,拦住了方行舟的脚步。
方行舟回头,看到说话的竟是孟周三人身旁的少年,顿时笑了。
“哦?这位小娃娃,也是今日的考生?你这年龄,怕是连皇城都进不去吧,难不成,你们三人考试,还要带着一个小娃娃来壮胆?”
“放肆!”
赵磊再也忍不住,就要上前理论。
这方行舟羞辱他们也就罢了,竟敢对高阳县子无礼!
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温禾伸手拦了下来。温禾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看向方行舟,语气却带着几分锐利。
“某刚才听你话里的意思,好似他们三人必定会落榜?”
“小娃娃,某可没这么说,”
方行舟挑眉,语气愈发傲慢。
“不过你可知,这三位在国子监里,可是被先生称为朽木,若是朽木都能成栋梁,那岂不是说我大唐无人了?”
孟周三人听到“朽木”二字,脸上的羞红更深了。
这确实是他们在国子监时,个别先生私下对他们的评价。
在来到长安之前,他们都是各自家乡的翘楚。
所以才能被知县举荐到国子监。
然而,到了国子监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之前学的,在那些高门学子的眼中,竟然只是皮毛。
这方行舟甚至不止一次嘲讽过,当年他五岁时,便已经学的比三人多的多。
可温禾却摇了摇头,嗤笑道。
“朽木?某倒不这么觉得。他们三人游学两月,不辞辛劳,甚至不顾沿途危险,去偏远村落为穷苦百姓的子女传授学识,教他们认字、算术,而有些人呢?”
温禾的目光扫过方行舟和他身后的学子。
“只会待在长安的温柔乡里,蒙着脑袋死读经书,到最后五谷不分、四肢不勤,连百姓的疾苦都不知道,这样的人,也配称大唐栋梁?”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让方行舟等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孟周、赵磊、吴生三人更是愣住了,眼中满是愧疚。
他们没想到,自己受了羞辱,还要让温禾为他们出头。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吴生和孟周毅然决然地向前一步,挡在了温禾身前。
赵磊虽慢了半拍,也紧跟着站了过来。孟周看着方行舟,眼神里满是坚毅。
“方行舟,以往算学比试,某确实输过你三次。但正所谓‘事不过三’,这一次春闱,我的成绩必定在你之上!”
“哈哈哈!”
方行舟听到孟周的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当即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肩头的锦缎儒衫都跟着晃出褶皱:“孟文延,现在日头还高着呢,你就开始说梦话了?就凭你游学两月,回来就能比过某的算学?”
笑够了,他直起身,眼神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何况你该清楚,某往日在国子监考算学,不过是闲来无事解闷罢了,算学哪配得上某的志向?今年春闱,某要争的是明经科前三,要在殿试上让陛下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你要考明经科?”
孟周和赵磊脸上刚松下的神色又瞬间僵住。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
他们二人要考明算科,方行舟若继续考明算,以他的功底定是劲敌,如今对方转攻明经,对他们而言虽少了个算学对手,可一想到吴生,两人心里又沉了沉。
这便是高门学子的底气吗?
连科举科目都能随意挑选,仿佛无论哪一科,都能信手拈来,全然不将旁人数年的苦功放在眼里。
赵磊攥了攥拳,想起自己为了吃透《九章算术》,夜夜在灯下演算到三更,再看方行舟这副轻慢模样,心里更是憋闷。
吴生站在一旁,眉头早已紧紧锁成了川字,指尖将袖摆攥得发皱。
他主攻明经科已有三年,《诗》《书》《礼》《易》背得滚瓜烂熟,经义解读更是反复琢磨过国子监先生的批注,原以为此次春闱虽有竞争,却也有一搏之力。
可方行舟不同。
此人在国子监时,经义默写从未出过差错,对《礼记》《尚书》的解读常被先生当作范例传阅,他若是真的投身明经科,无疑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拦路虎。
“怎么,这有何奇怪?”
方行舟挑眉,下巴微抬,语气里满是得意。
“你们没听说今年的新规矩?六科前三都能进殿试,到时候能在太极殿上见陛下,当面讲经论义,这般能在圣前露脸的机会,某怎么会错过?”
他顿了顿,眼神愈发张扬。
“只要能进明经科前三,某便能在陛下面前一展才学,让陛下知道,我大唐的栋梁,不是那些只会教授孩童的塾师,而是像某这样承世家风骨、通经史子集的真才!”
他口中的规矩,确是今年春闱的新定之法。
明经、进士、秀才、明法、明书、明算六科,各取前三名共计十八人入殿试,由李世民亲自主考。
这规矩并非温禾所定。
前段时间他还因崔氏之事被禁足,连府门都难踏出。
实则是房玄龄、杜如晦与马周反复商议后,才呈给李世民定夺的。
毕竟太极殿空间有限,若将所有考生都召入宫中,不仅场面混乱,也难让李世民逐一考校。
“小娃娃,你现在明白了嘛?某才是栋梁,而你身旁的三位,朽木而已。”
温禾站在一旁,看着方行舟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他倒不否认,方行舟在经义背诵上或许真有几分本事。
世家子弟自小受名师教导,经史子集的积累本就比寻常士子深厚,若只论死记硬背,吴生或许真要费些力气。
可是啊。
方行舟却不知道,吴生有个老师。
他从七岁开始,便一直为了考试而读书。
不要以为这是什么悲哀的事情。
一个没钱没势的孤儿,能够免费的在一处安静祥和的地方获得知识,并且能改变自己的人生。
而这样的情况,不是一例,而是数以万计,甚至更多。
这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
即便真的是为了考试而读书又如何?
至少对于努力的人来说,他们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那就只有一点。
至少温禾能够通过考试或者奖学金,来继续供着自己读书。
古人确实厉害。
可是他们没有经历过凌晨三四点便起来背书、晚上十一二点才睡觉。
睡觉前还要再戴上耳机记一遍英语。
一年四季,无论雨打风吹。
论整个大唐,没有人会比温禾更懂得,怎么考试了。
“既然兄台对自己如此有信心,那不妨打个赌如何?”
温禾向前一步,目光清亮地看向方行舟。
方行舟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
“小娃娃,你想跟某赌什么?赌你身旁这几位能考中?”
“吴生。”
温禾没理会他的嘲讽,转头唤了一声。
吴生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学生在。”
这一声“学生”,让方行舟和他身后的国子监学子都愣住了。
这吴生莫不是疯了?
竟对着一个半大孩子自称“学生”,传出去怕是要成长安笑柄。
温禾没管他们的诧异,转头看向方行舟,语气笃定。
“吴生今年也报考了明经科,我赌他的成绩,会在你之上。”
“哈哈哈!”
方行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
“小娃娃,你怕是没睡醒吧?吴生在国子监的经义成绩,次次都在某后面,你竟赌他能超过某?”
“那若是他真的比你考得好呢?”
温禾追问,语气里没有半分玩笑。
方行舟收住笑,眼神里满是不屑,故意提高了声音。
“无需他比某好!只要他能进明经科前三,某便当着全长安士子的面,跪在他面前,大呼三声‘阿耶’!如何?”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吴生,语气带着挑衅。
“不过,若是他进不了前三,也得给某行这个礼,叫三声阿耶,你敢应吗?”
吴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明经科前三哪是那么好进的?
方行舟本就是经义好手,还有其他世家子弟虎视眈眈,他哪里有把握?
孟周和赵磊也急了,正要开口替吴生拒绝,却被温禾抢了先。
“君子一言!”
温禾伸出手掌,掌心朝上,眼神里满是笃定。
方行舟看着那只小小的手掌,先是一愣,随即轻哼一声,弯腰跟他“啪”地击了一掌:“驷马难追!”
击掌之后,方行舟直起身,故意凑到吴生面前,笑得得意:“子言兄,到时候可别赖账啊,某还等着听你叫‘阿耶’呢!”
他身后的学子们也跟着哄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嘲弄。
“告辞!”
方行舟甩下两个字,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只留下孟周三人脸色凝重地站在原地。
等人走远了,吴生才急得声音发颤:“县子,您怎么答应他了啊?明经科前三太难了,学生……学生怕辜负您的期望。”
孟周和赵磊也跟着点头:“是啊县子,方行舟的经义功底本就比吴生好,这赌约对吴生太不利了!”
温禾却摆了摆手,笑得轻松:“这有什么好急的?你们忘了这一个月,我给你们的‘题海’了?那些经义题,翻来覆去不就是那几个考点?所谓的明经科,不过是换着法子考背诵、考解读罢了,没什么难的。”
温禾冲着三人笑着,神情格外轻松。
吴生、孟周和赵磊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这一个月来,可谓是真正的奢侈了一把,写过的纸都能堆满他们住的地方了。
甚至于齐三他们每次上茅房,都是直接从他们那里拿的纸。
美名其曰,废物利用。
反正温禾用不惯,真不怕一屁股墨水啊。
这一个月,孟周和赵磊背算式,写算题,写到吐。
吴生背那些经义背到吐。
即便是让他们考八股文,这样的题海战术,也足以让他们进入前三甲了。
除非遇到北宋那些闪耀的群星。
没多久,温禾便带着孟周、赵磊、吴生三人走到了贡院外。
只见朱红院墙高耸,门口早已围满了身着儒衫的士子,而苏定方正带着一队百骑守在入口处,神情严肃地检查着每一位考生。
为了确保春闱公平,李世民特意让李道宗领着左领军将贡院周边团团围住。
即便宫中有只鸟飞过,都会被人用弓弩射下来。
李道宗本人则站在贡院门口的石阶旁,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时不时还对着苏定方的方向喊两句。
“查仔细些!别让闲杂人等混进去!”
“把外衣脱了!磨蹭什么!”
苏定方正对着一个扭扭捏捏的考生皱眉,声音洪亮得整个入口都能听见。
“都是大男人,还害什么臊?难不成藏了小抄在衣服里?再说了,谁没有两腿之间那一块,谁还能偷了你的?”
站在一旁负责登记考生姓名的黄春,听着这话,忽然感觉胸口有些疼,悄悄抬头看了苏定方一眼。
后者却没察觉什么不对劲,反而朝着黄春点了点头,以为他是在询问是否有异常,还咧嘴露出个爽朗的笑。
黄春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苏将军性子直,说话向来没遮拦,跟他计较这些。
得到一些,总是要失去一些的。
不过就是一刀子的事罢了。
“行舟兄,你看,孟周他们来了!”
靠近门口的位置,方行舟身后的一个国子监学子忽然指着不远处,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方行舟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正好看到温禾领着孟周三人朝贡院走来。
他眉头瞬间皱紧,低声嗤笑:“那小娃娃怎么也来了?难不成是孟周他们带进来的?这寒门子弟就是不知礼数,竟把孩童带到贡院来,成何体统!”
他正絮絮叨叨地抱怨,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方行舟以为是身后的同窗,不耐烦地回头。
“说了别烦……”
话没说完,他便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李道宗!
方行舟吓得浑身一僵,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都有些发颤。
“学、学生方顺,见过任城王殿下!”
李道宗没理会他的行礼,反而用下巴指了指温禾的方向,语气冷淡。
“你刚刚,叫他‘小娃娃’?”
方行舟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以为李道宗是觉得自己认识温禾,要找他询问温禾私闯皇城的事,连忙解释。
“启禀殿下,学生并不认得那小娃娃!他私闯皇城,定是孟周他们带进来的,与学生无关!不过那三人此前确实是国子监的学子,学风散漫,恐有不妥,还望殿下……”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方行舟的话。
李道宗的巴掌重重落在他的左脸上,力道之大,直接把方行舟扇得踉跄着倒在地上。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半边脸瞬间麻木,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跟方行舟同行的国子监学子们,吓得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与他拉开距离,生怕被牵连。
方行舟趴在地上,又疼又怒,却不敢对李道宗发作,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质问:“任、任城王殿下!您为何要羞辱学生?学生到底做错了什么!”
“羞辱你?”
李道宗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里满是轻蔑。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温禾‘小娃娃’?你问问周围的百骑,本王打你这一巴掌,可合适?”
话音刚落,周围的百骑百骑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温、温禾?”
方行舟浑身一哆嗦,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向正朝这边走来的少年。
而他身后的那群国子监学子,更是震惊得瞪圆了眼眸,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那个看起来笑容和善、如沐春风的少年,竟然就是传说中年纪轻轻便执掌百骑、连清河崔氏都栽在他手里的“百骑煞星”温禾?
“他、他是高阳县子?”
方行舟瘫坐在地上,捂着又疼又麻的脸颊,瞳孔骤缩,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怕的不是温禾“百骑校尉”的身份,也不是“百骑煞星”的名号。
真正让他心惊胆战的,是温禾如今的另一个头衔。
吏部主事,贞观元年春闱副考官!
方才他还在嘲笑对方是小娃娃,甚至敢跟副考官赌明经科的名次。
“高阳县子来了?”
贡院内侧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马周穿着青色官袍,急匆匆地迎了出来,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他走得太急,没注意到地上蜷缩的方行舟,一脚正踩在对方手背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起,马周这才低头,见方行舟疼得五官扭曲,连忙收回脚,一脸诧异:“你这考生,怎么躺在地上?贡院门口可不是歇脚的地方!”
方行舟举着颤抖的手,手背已经红了一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被任城王扇倒的,更不能说自己刚得罪了副考官。
“诶,这不是行舟兄吗?”
温禾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笑意。
“怎么不好好排队进场,反倒在地上‘碰瓷’?”
方才李道宗扇巴掌、方行舟倒地的模样,他看得一清二楚,此刻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让方行舟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
“小娃娃,这是你的熟人?”
李道宗挑了挑眉,看温禾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又觉得不像。
“瞧你这表情,倒像是看笑话。”
“算不上熟人,”
温禾摆了摆手,语气轻松。
“就是刚才在宫门外,这位方公子跟我的学生打赌,说我的学生今年明经科进不了前三。”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考生和官员顿时变了脸色。
这人怕不是疯了?
竟敢跟高阳县子的学生赌科举名次,还敢口出狂言,难怪会被任城王掌掴!
“你的学生?”
李道宗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
“李义府那小子不是去吏部当差了吗?他年岁还小,怎么会来考科举?”
“不是义府,是他们三个。”
温禾侧身,指了指身后的孟周、赵磊和吴生。三人早就傻站在原地,听到“我的学生”四个字时,更是如遭雷击,眼眶瞬间红了。
他们出身寒门,在国子监时受尽白眼,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高阳县子这样的人物认作学生!
“呜呜呜,恩师啊!”
孟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吴生和赵磊也紧跟着跪下,对着温禾重重磕了个头,齐声喊道:“弟子,拜见恩师!”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三人身上,有震惊,有羡慕,还有几分敬畏。
能被高阳县子收为弟子,这三人的前程,怕是要不可限量了!
“行了行了,起来吧。”
温禾无奈地将被孟周攥住的衣袖抽回来,又抬脚轻轻踢了踢吴生的膝盖。
“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你们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臊得慌呢!赶紧滚去后面排队,别耽误了进场时辰。”
三人连忙应下,又对着温禾磕了一个头,才抹着眼泪站起身,昂首挺胸地朝着队伍末尾走去。
一路上,无数道羡慕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连之前嘲笑过他们的国子监学子,都不敢再抬头看他们。
“小娃娃,这三个是哪里找来的奇才?”
李道宗看着三人的背影,冲着温禾挑了挑眉,又意味深长地瞥了马周一眼。
“能入你眼的,肯定不简单。”
马周在一旁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羡慕:“说起来真是让人眼红,之前羡慕李义府能得县子指点,如今又有三位贤弟拜师,可惜我年岁大了,实在无颜开口拜师啊。”
他早就听说温禾教学有法子,连李义府那样调皮的孩子,都能被教得进退有度,如今见孟周三人能得温禾认可,心里更是痒痒的。
“就是三个愣头青罢了,”
温禾淡淡一笑,语气随意。
“之前找来陪太子读书的,算不上什么奇才。”
马周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李道宗却瞬间明白了。
太子如今年岁渐长,东宫虽有萧瑀、温禾,以及尚未回长安的虞世南。
但人手还是太少了。
温禾收这三个寒门弟子,怕是别有深意。
“这三人是寒门出身?”
李道宗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
他是担心温禾擅自为东宫招揽人手。
如此若是一不小心,定然会找到陛下的猜疑。
“都是黎庶子弟,靠苦读才有今日。”
温禾点头,语气依旧平淡。
“原来如此。”李道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追问了一句。
“是陛下的意思?”
温禾没有正面回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之前在郑县游学的时候,陛下和太子都见过他们,对他们的品性还算认可。”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此事李世民知情,甚至可能暗中默许。
李道宗便不再多问,心里却对这三个寒门子弟多了几分关注。
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贡院内侧走去,脚步轻快,仿佛早已把地上的方行舟忘得一干二净。
方行舟依旧瘫坐在地上,手背疼,脸颊疼,心里更疼。
他看着温禾、李道宗和马周并肩离去的背影,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狂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不仅得罪了副考官,还赌输了明经科的名次,就算能顺利进场考试,怕是也难有好结果了。
周围的考生渐渐散去,没人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地上的一块脏石头。
方行舟咬着牙,挣扎着站起身,捂着脸颊,站起身来。
对温禾而言,贡院门口方行舟那点闹剧,不过是春闱开场前的小插曲,掀不起半分波澜。
等所有考生都完成脱衣检查、确认无夹带后,他便陪着马周、李道宗看着众人按科目分流,去往六个不同的考院。
每个院子外都守着十余名百骑与百余名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都别想轻易飞进去。
公布考题前,百骑还需逐一对考生验明身份,对照户籍文书与画像,确保无人冒名顶替。
可这一核对,却查出了问题。
贡院东侧的明经科考院外,百骑正逐一对考生进行身份核验。
温禾站在廊下,看着百骑们对照户籍文书上的画像与考生本人。
他知道,科举场上最防不住的就是冒名顶替,尤其是那些想走捷径的世家子弟,总爱用钱财收买寒门士子替考。
“下一位,王仲文。”
随着百骑的呼喊,一个身着青衫、面色白净的青年走上前,双手递上户籍文书。
负责核验的百骑接过文书,先看了眼画像,又抬眼打量青年,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文书上写你左眉有颗黑痣,你这眉上怎么没有?”
青年脸色微变,连忙解释:“回、回官爷,那黑痣前几日不慎蹭掉了,所以看着不明显。”
百骑将信将疑,正要再问,一旁的张文啸忽然上前,目光落在青年的手上。
“户所记载你明明是久居河南道,为何你说话却是长安口音?”
青年闻言,身体瞬间僵住,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
温禾见状,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却带着压迫感。
“如实招来,是谁让你来替考的?若敢隐瞒,按大唐律,替考与被替考者皆要流放三千里,你想清楚了。”
青年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县子饶命啊!”
他一跪下,便将雇主说了出来。
温禾眼神一冷,对张文啸吩咐:“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稍后再审问方明的下落。”
可没等张文啸带人离开,另一侧的进士科考院又传来动静。
一个百骑快步跑来,躬身禀报道。
“小郎君,进士科那边也查出问题了!有个叫‘李修’的考生,户籍文书上写他右腿有旧伤,走路微跛,可此人行走稳健,半点看不出有伤!”
温禾与马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短短半个时辰,竟接连查出两起替考案!他当即带着人赶往进士科考院,只见那名“林封”正被百骑按在地上,满脸不服。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就是林封!文书上的人就是我!”
“是吗?”
温禾拿起文书,指了指上面的字迹。
“文书上的户籍记录是三年前写的,墨迹虽淡,却能看出‘封’字最后一笔带钩,而你方才签字时,‘封’字最后一笔是直的,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对,还敢说自己是林封?”
那考生脸色瞬间惨白,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又陆续从明法、明算等科目的考生中查出二十余起替考案。
甚至还有人伪造了全套户籍文书,妄图蒙混过关。
温禾看着被押到一起的二十多名替考者,语气冷厉。
“大唐开科举,是为了选拔真正的贤才,不是让那些人钻空子的地方!而你们如此,可以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都送去大理寺。”
“高阳县子饶命啊!”
那些替考的士子,顿时如丧考妣。
可温禾却连正眼都没看他们一下。
这些人即便是认了罪,李世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这可是李世民登基之后第一次科举,这些人竟然就敢如此胆大妄为。
随后,他让人将这些替考者全部押往大理寺,又命百骑即刻去抓捕那些被替考的士子。
“真是可恼!”
向来温和的马周罕见发了怒,将手中的名册重重拍在桌案上。
“五百多考生,竟有二十多人身份是冒名顶替的!这些人为了科举功名,竟连欺君罔上的事都敢做,简直丧心病狂!”
“马员外郎,冷静些。”
温禾倒显得淡定,指尖轻轻敲着桌沿。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历来科举都少不了这等钻空子的人。”
好在其他人还算识趣,没敢夹带小抄。
想来是早听说了百骑查抄的手段,知道藏了也白费功夫,索性只敢在身份上动手脚。
马周闻言,脸色稍缓,却仍忍不住叹气。
“也多亏了百骑核查严谨,否则真让这些人混进去,不仅对其他考生不公,更是坏了科举的规矩。”
没多久,一声悠长的钟声划破贡院上空,六个考院的考官同时展开考题,春闱正式开始。
而在贡院大门彻底关闭前,温禾便带着张文啸和几名百骑先行离开了。
一来是为了避嫌,毕竟他是孟周三人的老师。
二来,他可没兴趣在那压抑的院子里待上整整三天。
从贡院出来,温禾径直回了百骑司。刚走到校场附近,就听见一阵怒骂与惨叫交织的声音,格外刺耳。
“快点!没吃饭吗?李道兴你给耶耶爬起来!”
“啪!”
清脆的鞭响过后,是独孤谌怒气冲冲的叫喊。
温禾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校场上,独孤谌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握着一根牛皮鞭,正对着趴在地上的李道兴厉声呵斥。
见李道兴半天没动静,他手腕一扬,鞭子又狠狠抽了下去。
“啊!”
李道兴发出一声宛如杀猪般的惨叫,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鞭子抽得缩了回去。
“独孤谌,本王、本王……啊!”
话没说完,第二鞭又落了下来,抽在他的背上,瞬间留下一道红痕。
“本王你个头!”
独孤谌勒紧缰绳,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陛下早就削了你的王爵,你现在就是个没官没职的平头百姓!再不起来跑完这十圈,耶耶今天抽得你爬不回住处!快点!”
“别打了别打了!我跑!我跑还不行吗!”
李道兴哭丧着脸,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哀嚎。
“哎呦,疼死我了!兄长啊,快来救我啊!我想回家!!”
“回家?你想的美,入了百骑就别想走,你个犬入的,让你一年前抢耶耶的美……呸,让你偷懒,给某跑起来。”
远远看着这一幕,温禾忍不住转头看了张文啸一眼,眼神里满是“你品,你细品”的意味。
张文啸被他看得发毛,哭笑不得地问道。
“小郎君,您这么看着标下作甚?标下可没招惹您。”
“我就是好奇。”
温禾摸着下巴,语气带着几分探究。
“你当初训练独孤谌的时候,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特别的‘特训’?怎么我感觉他现在越来越‘变态’了。”
张文啸闻言,当即笑着摆手,把锅甩了回去:“要说狠,小郎君当初对他可比标下狠多了,您忘了?当初独孤谌刚进百骑,不服管教,您直接把他扔进马厩,让他跟马一起住了三天,还让他徒手清理马粪,他现在这性子,标下觉得,跟您当年的‘磨砺’脱不了干系。”
“咳咳……”
温禾轻咳两声,眼神有些飘忽。
“我那是为了磨砺他的性子,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再说了,我那时候下手也没这么重吧?”
张文啸没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看向校场。
只见独孤谌又扬起了鞭子,李道兴的惨叫声又高了八度。
独孤谌边打边笑。
这哪里是训练啊,这分明是在故意折磨嘛。
就在温禾看着兴起,甚至想找把瓜子坐下慢慢看的时候。
只见高月很不应时的走来了。
“这不是高中官嘛?今日怎么有空来百骑了,不会是朝廷上哪个不长眼的又弹劾我吧?”
温禾打趣着应了上去。
高月无奈,失笑道:“如今哪里还有人敢弹劾高阳县子你啊,是陛下找您。”
说着话,他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封盖着封泥的信件。
“陛下密旨,请县子阅后即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