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昨夜高阳县子温禾,竟率百骑强行闯入清河崔氏府邸,破门拿人,行事如此蛮横霸道,全然不顾士族体面与朝廷礼法!此等恶行若是不加惩处,恐会让天下士族寒心,还请陛下严惩温禾,以正纲纪!”
立政殿内。
一名身着从四品上绯色官袍的尚书省官员站了出来,双手捧着笏板,腰杆挺得笔直,语气义正言辞。
刹那间,此间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明黄色的龙椅上,李世民面色沉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的玉圭,目光如炬,扫过殿内躬身站立的官员,却迟迟没有开口,让殿中的沉默愈发压抑。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不少官员暗自交换眼神,却无人敢轻易附和。
李世民依旧沉默,只是眉头微微蹙起,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就在这时,长孙无忌从列中走出,拱手说道。
“陛下,臣有话要说,据臣所知,昨夜温禾并非无端闯府,而是奉旨捉拿要犯,清河崔氏子弟崔巍,私设赌坊敛财,更牵扯拐卖妇孺的重罪,温禾率百骑前往,乃是依律行事,合乎法理,并非所谓恶行。”
这话一出,不仅弹劾温禾的官员愣住了,连殿中不少熟悉长孙无忌的老臣都暗自诧异。
长孙氏虽也是望族,却向来与五姓七望保持距离,以往面对士族与温禾的冲突,长孙无忌多是中立旁观,今日竟主动为温禾说话,实在稀奇。
若是温禾此刻在场,怕是也要惊得挑眉。
这老登居然为我说话了?
那尚书省官员回过神来,连忙反驳:“可是陛下!据臣所知,温禾前往崔府时,并无确凿实证,仅凭一面之词便闯府拿人,这分明是滥用职权,故意刁难崔氏!”
“实证?”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人证物证俱在!莫安山已亲口招供,崔巍昨夜在府中更是当场承认,你还要什么证据?”
他猛地提高音量,冷喝一声,吓得那官员浑身一颤,连忙躬身行礼,额头渗出冷汗。
“臣……臣不敢!”
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抬起头,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陛下息怒!臣并非为崔巍辩解,只是崔氏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士族,传承千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是如此强硬处置崔氏子弟,恐会让天下士族觉得陛下有意打压士族,寒了他们的心啊!”
这话看似为朝廷着想,实则暗藏威胁。
若是陛下执意惩处崔巍,便是与整个士族群体为敌。
他算准了以往的君主多会顾及士族的影响力。
若这上面坐着的是李渊,或者是李建成。
或许真的会因为他的这番话,犹豫不决。
可他忘了,坐在龙椅上的,是李世民。
李世民闻言,突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满是嘲讽。
他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官员,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若是朕没记错,你是武德三年出仕,次年便迎娶了崔氏旁支之女,你倒是够有福份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你今日这般为崔氏说话,到底是担心朕让天下人寒心,还是担心朕让你背后的崔氏寒心?”
那官员脸色瞬间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陛下!臣冤枉!臣此举全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唐的安稳!臣绝无私心,绝无偏袒崔氏之意啊!”
“绝无私心?”
李世民冷笑一声。
“你方才说崔氏门生故吏遍天下,说崔公是当代崔氏主理,劝朕三思,你是不是还想说,若是朕处置了崔巍,天下士族便会联合起来反对朕?”
这话直接戳破了那官员的心思,他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再也不敢说话。
殿中其他官员也大气不敢喘,生怕被陛下迁怒。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一股决绝的魄力。
“朕登基以来,从未想过打压任何士族,只要他们恪守律法,安分守己,朕自然会礼遇相待,可若是有人借着士族的名头,行违法乱纪之事,害民伤财,无论他是谁,朕都绝不姑息!”
他猛地抬手,重重拍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既然他说天下士族会寒心,那朕倒要看看,那些所谓的士族,是选朕这个为百姓做主的君主,还是选一个纵容子弟拐卖妇孺、践踏律法的崔氏!”
这话掷地有声,瞬间让殿内的气氛变得肃穆起来。
所有人都明白,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处置崔巍,更是要借着这件事,向天下士族表明态度。
……
与此同时,清河崔氏府邸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霾之中。
朱红的府门紧闭,连门前值守的仆从都敛着气息,不敢多言。
昨夜百骑闯府、崔钰书嫡孙被擒的事,早已让整个崔府陷入了恐慌。
后院卧房内,帐幔低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崔钰书躺在铺着锦缎软垫的拔步床上,脸色苍白得如同宣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昨夜得知崔巍被温禾带走,他急火攻心,一夜未眠,清晨才勉强阖眼,可没睡多久,心口的绞痛便将他惊醒,此刻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喘着粗气,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对着守在床边的仆从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去……把荀珏叫来。”
仆从不敢耽搁,连忙躬身退下,脚步匆匆地穿过回廊,去寻荀珏。
不多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身着青色长衫的荀珏快步走进卧房。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仿佛真的为崔钰书的身体忧心不已。
走到床榻边,荀珏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又带着几分关切。
“见过崔公,昨夜听闻府中遭变,崔公定是操劳过度才病倒的,晚辈心中一直记挂着,不知今日身体可有好转?”
崔钰书缓缓抬眼,浑浊的目光落在荀珏身上。
他看得出来,这关切里掺着几分假意,可如今崔氏落难,他急需能办事的人手,不得不放下往日的身段。
他摆了摆手,声音依旧虚弱。
“老毛病了,不碍事,之前……老夫责罚你的事,实属无奈,当时府中事务繁杂,我一时心急,语气重了些,你莫要放在心上。”
说是道歉,可崔钰书拿眼神没有半分的歉意。
如今崔巍被擒,崔钰书急需荀珏出力,只能先放低姿态,缓和关系。
荀珏心中冷笑。
崔钰书这是用到自己了,才想起说软话。
可他面上依旧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躬身说道。
“崔公说的哪里话?晚辈当日确实办事不力,耽误了府中大事,您责罚我,是为了让我长记性,也是为了我好,晚辈早就没放在心上了,倒是崔公,昨夜家中出了那样的事,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莫要再为琐事劳心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空气中弥漫着虚伪的气息。
帐幔后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些,连带着这房间里的对话,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算计。
片刻后,崔钰书终于不再绕弯子。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怨毒,语气也变得咬牙切齿。
“昨夜温禾那竖子,真是欺人太甚!竟敢带着百骑闯我崔府,破门拿人,全然不顾我崔氏千年的颜面!子泰是我崔氏的嫡孙,他说抓就抓,眼里还有没有朝廷律法,还有没有天下士族!此仇若是不报,我崔钰书枉为崔氏家主!”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荀珏站在一旁,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里却闪过一丝精光。
他知道,崔钰书找自己来,绝不是为了抱怨这么简单,定是有要事托付。
果然,崔钰书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喝了口仆从递来的温水,看向荀珏,语气突然变得阴狠。
“那温禾近来在长安风头正盛,深得陛下信任,我们如今不是他的对手,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但想要除他,也并非没有办法。”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去外面散播谣言,就说温禾并非凡人,而是生而知之的奇才,他小小年纪便懂律法、断奇案、懂织造,温禾有真龙之相,日后必定威胁李唐天下。”
“什么?!”
荀珏闻言,顿时瞪圆了眼眸,瞳孔骤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怎么也没想到,崔钰书竟然会用如此阴毒的计策!
帝王心术,最是难测,猜忌一旦生起,等待温禾的,轻则失宠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崔公这是铁了心要将温禾往死里逼啊!崔钰书假装没看到荀珏的震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用手帕捂住嘴,移开时,手帕上已隐约渗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他毫不在意地将手帕丢在一旁,眼神里满是决绝。
“子泰……已经不可救了,陛下铁了心要处置他,我就算动用崔氏所有的人脉,也未必能保住他,但我崔氏的人,不能就这么白死,温禾害了子泰,就必须为他陪葬!”
他看向荀珏,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又带着几分挑拨。
“你以为陛下为何能坐稳皇位?还不是因为他猜忌心重,容不得半点威胁!当年隋文帝杨坚在位时,不过是听到一句‘桃李子,得天下’的童谣,就以为姓李的会篡夺他的江山。”
“于是下令大肆搜捕李姓官员,连开国功臣李浑,就因为他姓李,又被人诬告,杨坚便不分青红皂白,将李浑满门抄斩!你想想,杨坚不过是听到一句童谣,就如此狠辣,更何况如今陛下听到温禾有‘真龙之相’的谣言?”
“陛下比杨坚更狠!去岁玄武门之变,他连自己的亲哥哥、亲弟弟都能杀,血流成河才夺了皇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下一个有‘真龙之相’的温禾?我就不信,他听到这样的谣言,还能对温禾一如往常!”
荀珏在心中暗自点头。
崔钰书说得没错。
帝王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威胁到自己的皇权,尤其是像李世民这样靠政变上位的帝王,猜忌心只会更重。
温禾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屡立奇功,深得圣宠,本就容易招人嫉妒。
若是再加上“真龙之相”的谣言,李世民就算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也定会对温禾严加提防,甚至可能为了以绝后患,提前除掉温禾。
崔钰书看着荀珏的神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当即抛出诱饵。
他放缓语气,带着几分诱惑说道。
“荀珏,你是个有才华的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此事若是办得好,明年我便动用崔氏的人脉,送你进入吏部任职,你也知道,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掌管天下官员的任免、考核,只要进了吏部,日后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再也不用做依附于世家的门客了。”
这话正好说到了荀珏的心坎里。
他虽在崔氏门下做事,却始终只是个门客,没有正式的官职,在旁人眼中,依旧是“依附者”。
想当年他颍川荀氏,不必崔氏差。
可如今却……
若是能进入朝堂,只需三十年,他有信心让颍川荀氏,如先祖那般辉煌。
荀珏眼眸微微闪动,片刻后,上前行礼道。
“崔公放心!晚辈定不辱使命!”
崔钰书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笑意。
“好!那此事,便全靠你了,切记,此事要做得隐蔽,不可让人查到崔氏头上,若是有人追问谣言的来源,你便推到市井百姓的猜测上,就说百姓们见温禾太过厉害,才忍不住这般议论。”
“晚辈明白!”
荀珏躬身应下,正要转身退下,忽然听得卧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慌乱的呼喊。
“主理!大事不好了!主理!”
声音越来越近,不多时,一名身着锦袍的崔氏子弟跌跌撞撞地冲进卧房,头发散乱,脸色惨白,连礼仪都顾不上了,直奔床榻前。
崔钰书本就因崔巍之事心绪不宁,见他这般慌慌张张,顿时皱紧眉头,不满地呵斥道。
“慌什么!我崔氏乃千年世家,子弟行事当沉稳有度,你这般冒失,毫无大家风范,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那崔氏子弟面露苦色,哪里还顾得上赔罪,急得声音都发颤。
“主理,不是晚辈要慌,是真的出了塌天大祸!一夜之间,长安市井里突然流传起诋毁咱们崔氏的童谣,如今街头巷尾的孩童都在传唱,连茶馆酒肆里的客人都在议论,再这么下去,咱们崔氏的名声就要彻底毁了啊!”
“什么?!”
崔钰书与荀珏同时瞪圆了眼眸,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方才他们还在密谋散播对温禾不利的谣言,怎么转眼之间,诋毁崔氏的童谣就先传遍了长安?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巧合得让人心里发毛。
难不成有人早就料到了他们的计划,提前下手了?
崔钰书猛地撑着床榻想要起身,却因激动浑身颤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锦被,指节泛白。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诋毁我清河崔氏?是温禾?还是其他世家故意挑拨?你查清楚了没有!”
“主理,晚辈也不知啊!”
那崔氏子弟急得直跺脚。
“这童谣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昨夜还没人传唱,今早一开门,街上的孩童就都念起来了,问是谁教的,都说不清,只说是听旁人念的!”
荀珏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对着那崔氏子弟躬身行礼,语气沉稳。
“阿叔莫急,不知这童谣具体是何内容?还请告知。”
那崔氏子弟闻言,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嘴唇动了动,却迟迟没有开口、
童谣内容太过刻薄,他实在不敢在崔钰书面前复述,生怕触怒这位主理。
崔钰书见他吞吞吐吐,本就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猛地一拍床榻,怒声喝道。
“说!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还要本公亲自去街头听不成!”
“是!是!”
那崔氏子弟被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地念了起来。
“山载隹,逾千年,朱门深,藏污烟。”
“金樽侧,少良言,玉阶前,失旧贤。”
“虚名在外人皆见,何称首姓笑满筵。”
“噗!”
那崔氏子弟话音刚落,崔钰书赫然一口鲜血喷出。
他瞪着双眼,大怒着。
“欺人太甚!欺人太……”
……
“死了?”
温禾握着手中的书卷,指尖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前来禀报的百骑卫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知道崔钰书前些日子气急攻心吐了血,却没料到对方竟会死得这么快。
“回小郎君,是。”
卫士躬身回话,语气带着几分唏嘘。
“崔府那边传来消息,崔钰书自三日前吐血后,便一病不起,请了好些太医都没用,昨夜子时许,就没了气息,听说是……气血攻心而亡。”
温禾放下书卷,靠在软榻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没说话。
崔钰书是清河崔氏的主心骨,他一死,崔氏怕是要乱一阵子了。
“啧啧,小娃娃,你这嘴够厉害的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李道宗掀着帘子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几分外面的寒气。
“不过是闯了趟崔府,抓了个崔巍,竟活活气死了崔钰书,说出去,怕是要让天下士族都记恨你。”
温禾抬眼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
“与我何干?我最近可都待在府里,一步没踏出去过。陛下让我禁足,我老实得很。”
这话倒是不假。
三日前,朝堂上争论崔氏之事时。
李世民虽驳斥了弹劾温禾的官员,却也借着“行事莽撞”的由头,给了温禾一个“禁足十日、罚俸一年”的惩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典型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既给了士族一个台阶,又护住了温禾。
可温禾自己却憋了一肚子气,好好的查个案,没功劳也就罢了,还平白丢了一年俸禄,想想都觉得亏。
要不是因为禁足,他倒是想学学诸葛亮。
去崔钰书的灵堂前,带头唱那首童谣了。
李道宗在温禾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了一口暖了暖身子,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温禾。
“那首传遍长安的童谣,总不是旁人干的吧?除了你,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一夜之间让街头巷尾的孩童都唱起来?”
温禾端起桌上的蜜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才慢悠悠地开口。
“你可别诽谤我,什么童谣?我连府门都没出,怎么会知道这些?”
“装,你就接着装。”
李道宗放下茶杯,语气笃定。
“这长安城里,除了你的百骑,谁还有能力调动人手,在一夜之间把消息散得这么广?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那百骑里,可有不少擅长打探消息、散播流言的好手。”
温禾闻言,忽然轻笑一声,放下蜜水杯,眼神里带着几分深意。
“王爷这话可就错了,你怎么就确定,只有百骑有这个能力?退一步说,就算百骑有这个本事,你觉得我一个正七品的校尉,敢私自调动百骑去操控市井舆论吗?”
控制长安的舆论,可不是小事。
这种事情若是做了,那纯属是给皇帝找不自在啊。
温禾即便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做。
这不是凭白让李世民猜忌吗?
那全长安,除了百骑,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呢?
或者说,除了温禾,谁还能指使百骑去做这件事。
李道宗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
他看着温禾那双清澈却藏着算计的眼睛,忽然像是猜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嘴巴微张,就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温禾却抢先一步,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
“任城王,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到。”
李道宗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对对对!本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到!来来来,喝茶喝茶,这茶味道不错,比本王府里的还好些。”
说着,他端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大口,仿佛刚才的猜测从未有过。
温禾看着他这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蜜水,又喝了一口。
他心里清楚,那首童谣是谁的手笔。
除了那位坐在太极殿龙椅上的帝王,谁还能有这么大的魄力,在不动声色间,用一首童谣搅乱崔氏的阵脚?
不过这一次,好像自己要给他背锅了?
想想怎么感觉好像亏大发了。
“说起来,这茶到底是什么品种?”
李道宗咂了咂嘴,一脸好奇。
“喝着回甘十足。”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比外面卖的好上一些。”
温禾随口答道,话锋一转,又补了一句。
“一贯一两。”
李道宗刚喝进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他没好气地横了温禾一眼。
“本王看你是掉钱眼里了!不过是点茶水,竟要一贯一两,你怎么不去抢?”
“抢哪有卖茶来得体面?”
温禾挑眉,语气带着几分理直气壮。
“这还是看在你面子上,换了旁人来,至少要五贯一两,爱买不买。”
他心里确实有怨气。
算上这次,他已经被李世民罚了两次俸禄,前一次罚了一年,这次又罚了一年,加起来就是两年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总不能真的靠喝西北风过日子,自然要想办法多赚点钱。
李道宗看着他这副视财如命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咳咳,买,本王买。不过嘛,愚兄今日来,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温禾闻言,抬眼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还是免开口吧,齐三,送客!”
“诶诶诶,小娃娃,别啊!”
李道宗连忙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拉温禾的胳膊。
“温县子,好弟弟,你先听本王把话说完啊!”
温禾当即往后一躲,凌空一脚踹了过去,语气带着几分恼怒。
“滚犊子!你才是弟弟!”
“上次帮你处理鸿胪寺的烂摊子,你答应给我的地契到现在都没影,还好意思让我帮你做事?以后少拿鸿胪寺的破事来烦我!”
李道宗闪身躲过温禾的脚,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小娃娃别急啊,这次真不是鸿胪寺的事,是关于……承盛的。”
“李道兴?”
温禾皱起眉头,语气带着几分疑惑。
“他如今不是被关在大理寺吗?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他求情?”
李道宗干笑两声,搓了搓手。
“咳咳,本王已经跟陛下请旨了,陛下也同意了,让承盛去百骑历练历练,磨磨他的性子。”
温禾闻言,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不得不说李道宗确实聪明啊。
他知道若是直接来找自己,自己肯定不会同意。
所以他干脆想去找了李世民。
也不知道他和李世民说了什么,竟然同意李道兴来百骑。
李道宗知道温禾恼怒了。
“为了表示本王的诚意,本王决定从你这儿购买三千贯的肥皂和玻璃,今年年底之前交付就行,怎么样?”
温禾眨了眨眼,心中快速盘算起来。
三千贯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他弥补被罚的俸禄,还能剩下不少。
至于李道兴,只要进了百骑,按规矩来调教,就算他是宗室子弟,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这个人我就收下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他若是进了百骑,就得和其他百骑一样,遵守百骑的规矩,你不能过问任何事情,也不能给他任何特殊待遇。”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李道宗连忙答应下来,生怕温禾反悔。
“本王明日就叫人把钱送来,承盛那边,本王也会好好叮嘱他,让他在百骑里好好听话,绝不给你添麻烦!”
温禾点了点头,站起身:“那好,你的事说完了,就请回吧,齐三,送客。”
“诶诶诶,小娃娃,你这也太绝情了吧?”
李道宗看着温禾转身就要走,连忙喊道。
“好歹留本王吃顿饭啊,或者……你不是被禁足了吗?本王带你出去逛逛?”
“滚!”
温禾头也不回地甩下一个字,径直走进了内室。
李道宗看着温禾的背影,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知道,温禾这会正因为禁足的事生气呢。
陛下特意调了一支上千人的禁军,把温禾的府邸团团围住,府里的人能随意出入,只有温禾不能踏出府门一步,换谁都会憋得慌。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温禾的府邸。走出大门时,看着门口守卫的禁军,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禁军看似看管,实际上,却是在保护温禾。
不过温禾倒是不寂寞。
李道宗刚走没多久,张文啸便带着大理寺的人来了。
“见过高阳县子。”
来的是大理寺少丞。
温禾记得之前刘德威还说,要举荐自己做大理寺寺丞。
也就是说,他差点就成为眼前这个人的上司了。
“见过少丞,不知大理寺询问有何要是?”
温禾也疑惑。
他如今都被禁足在家了,大理寺总不能找他去办案吧。
“冒昧来找高阳县子,是为了崔巍之事,陛下有旨,让大理寺接管崔巍之事,命寺卿判决,如今判决书已经拟好了,就等着接管崔巍了。”
那大理寺少丞说道。
温禾“哦”了一声,好奇道:“不知怎么判的?”
“腰斩。”
大理寺少丞笑道。
温禾愣了一下。
“朝中没有人反对?”
他不禁诧异。
居然判腰斩?
那崔巍可是清河崔氏二房的嫡孙啊。
那大理寺少丞看着温禾如此惊讶,不禁失笑道。
“高阳县子不知,此事两日前已经由大理寺彻查了,这十年内,那私赌草菅人命,已经引起众怒了,何况这腰斩还是陛下亲自拟定的。”
听到崔巍腰斩,温禾却没有半分的喜悦。
“据我所指,那崔巍来长安不过几月,而那赌坊存在了十年……”
他盯着那大理寺少丞。
“可崔巍已经认罪了,此事皆是他一人所为,和崔氏无关,如今崔氏已经将他驱逐出族谱。”
大理寺少丞也颇为无奈。
温禾闻言,当即冷笑一声,什么话都没有说。
确实够狠的。
牺牲一个人,换的崔氏挽回清誉啊。
能想到这一招的人,够心狠的。
……
长安平康坊的“醉仙楼”二楼雅座。
雕花窗棂半开,窗外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只余屋内淡淡的茶香与酒香交织。
身穿月白长衫的青年端着茶盏,起身对着对面的崔敦礼拱手一拜,语气带着几分恳切。
“此事多谢崔兄从旁协助,若不是你暗中周旋,我崔氏二房怕是真要被家兄拖累,万劫不复了。”
这青年是崔巍的胞弟崔屿,崔氏二房的嫡次子。
崔钰书死后,崔氏内部争论不休,最终还是崔敦礼出面,以博陵崔氏的名义从中调和,才让族老们放弃了硬拼的念头,也保住了未涉事的二房。
崔敦礼连忙上前扶住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子安兄,你这是作甚?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你我先祖同出一脉,如今五姓七望本该同气连枝,互相扶持才是,何况崔公仙逝,崔氏正是艰难之时,我岂能坐视不理?”
崔屿垂下眼眸,脸上露出沉痛之色,语气哽咽。
“都怪家兄糊涂,私设赌坊、牵扯拐卖之事,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大父气急攻心而亡,真是家门不幸……若不是崔兄你劝住族老们,不让他们与朝廷硬抗,只怕我崔氏整个嫡系,都要为家兄陪葬。”
“可恨温禾竖子……唉,小弟无能,否则怎会让一田舍儿得意至此。”
“若是有朝一日,定要叫他万劫不复!”
“只是可怜了某那阿兄。”
他说的悲伤。
可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眼底没有半分真正的悲伤,连眼眶都未曾泛红。
崔敦礼何等精明,自然看穿了他的伪装,却没有点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
“如今崔氏与温禾算是彻底决裂了,但你切记,切不可冲动行事,陛下对崔氏本就有猜忌,若是再闹出什么事端,只会让崔氏陷入更深的困境,该隐忍时便隐忍,先保住崔氏的根基才是重中之重。”
“崔兄所言甚是,小弟记下了。”
崔屿连忙躬身应下,态度愈发恭敬。
他知道,如今崔氏失势,博陵崔氏的态度至关重要,若是能攀上崔敦礼,对他二房日后在族中立足大有裨益。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崔屿才起身告辞。
崔敦礼送他到雅座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转身走向隔壁的隔间。
隔间内,一张棋盘摆在桌案中央,黑白棋子交错摆放,正处于胶着之势。
荀珏坐在棋盘一侧,身着青色锦袍,手中捏着一枚黑子,见崔敦礼进来,便将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抬头笑道。
“清河崔氏决意退出长安,这天下第一士族的名号,或许要落到了博陵崔氏头上,憋在博陵崔氏胸中数百年的鸟气,今日总算是出了。”
崔敦礼走到棋盘另一侧坐下,拿起一枚白子落下,语气平淡。
“不过是虚名罢了,倒是该恭喜子璋贤弟,如今入了刑部,成了正六品的员外郎。”
荀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不过是个闲职罢了,哪值得恭喜?若不是崔钰书那老狗昏了头,想出用流言陷害温禾,我也没机会借着揭发此事的功劳,得到陛下的赏识,终究还是陛下棋高一招,逼得崔氏不得不退出长安。”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遗憾。
“可惜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去检举崔钰书,那老狗就先一步气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崔敦礼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棋盘上,忽然问道。
“那不知子璋兄,日后是想继续做陛下手中的棋子,还是想做那执棋之人?”
荀珏握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崔敦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盘上,声音低沉。
“在这长安城里,无论是棋子还是执棋之人,又有什么区别?陛下心思深沉,手段狠厉,谁又能真正逃得过他的掌控?”
他苦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
“何况,还有个温禾,他今年才十一岁啊……他才十一岁啊。”
他话中满满的无力。
说罢,他放下手中的棋子,对着崔敦礼拱手。
“这局棋,在下输了。”
崔敦礼却没有应声,反而伸手拿起荀珏方才放下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的一处空位上,语气带着几分深意。
“子璋兄服输得太早了,上了这棋盘,一旦轻易认输,便是万劫不复。”
荀珏望着棋盘上那枚被重新落下的黑子,又看了看崔敦礼平静的侧脸,心中疑惑。
他实在猜不透崔敦礼的心思。清河崔氏惨败,表面上看是输给了温禾。
可他们这些人都清楚,温禾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刀,真正让崔氏低头的,是那位坐在太极殿上的帝王。
崔敦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开口、
“温禾虽厉害,却也有弱点,他年纪太小,陛下绝不会拔苗助长,至少在太子继位之前,他都不可能真正进入中枢,这便是你我的机会。”
“唯有忍耐,才能换得机会。”
他拿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声音放缓。
“这一年多来,长安实在闹得有些不太平静,该平静一些了,也好让那位高阳县子好好休息休息。”
荀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楼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可这繁华之下,暗藏的汹涌与算计,只有他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崔敦礼端起茶盏,对着荀珏举了举,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但愿这长安的平静,能多维持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