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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无处话凄凉

    黄昏时分,乾元殿,偏堂。

    文训静坐在龙榻之上,面前摆着黑木为底、银丝为线的围棋棋盘,黑白棋匣都摆放在他自己面前,捏着白子落下,复又提起一颗黑子,略微思索之后,响起一声“啪嗒”。

    太子文若、吏部尚书杜宣、礼部尚书魏序、兵部尚书冯延,皆坐在小凳之上,陪在榻下两旁。

    “臣已同薛定筹措完毕,八万禁军整顿停当作为预备。随时可以北上或是南下。”冯延身着紫玉官袍,拱手对着文训奏道。

    再次落下一子后,文训捋着胡须,并未抬头:“北上就不必了,准备南下吧。那几头狼崽子看着张牙舞爪,实际上骨瘦如柴,良元应付的过来。本来朕还有些担心辽东的老同年,不过刚刚得了消息,凌小子已经到了幽州地界,朕无忧矣。”

    下首四人听后,面面相觑,想法各异。

    沉默片刻后,魏序缓缓抬手奏道:“吐蕃诸部皆遣使者至长安,奏明江南来使之事,表明并无反心;李卿发来加急塘报,哈拉汗国内部爆发夺储之争,想来短时间内不会结束。”

    缓缓点了点头后,文训看着面前僵住的棋局,沉默不语。

    文若拱手道:“父皇,种衡界递来军令状,言说蜀地民心思定,大理段氏已同意合力平叛,足保西川无虞。如若不定,他情愿去冠戴枷回京请罪。”

    “嗯~”

    犹豫了一瞬后,文若继续说道:“东南行营有王兄在,军力又在温茂之上,应当可以应付。唯有荆楚方面,童礼、顾彬皆能征惯战之辈,又有龚延寿急于扩张势力,只有陈留侯一个人,怕是有些不稳当。”

    文训皱着眉头看了看棋局后,最终落下一子,黑子突出重围,反手吃掉了十三颗白子。

    “命陈啸南下江陵,告诉邵之祁,要是守不住,他也不必回京见朕了。”

    “遵旨。”

    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后,文训挪着腿转过身来,将腿垂在榻边。文若立刻起身上前,扶住文训的胳膊,两个内官连忙低着头小跑过来蹲下,一人一边给他穿上龙履。

    “朕所虑者,唯温茂尔。臣鹤人虽沉稳,但到底年轻了些,江淮又是京、徐屏障,此为要地,不可有失。展德,你带上刘廷让和薛定走一遭吧。哎?你还没有亲眼见过长江吧?”

    冯延拱手遵旨后,淡淡笑道:“是,臣半辈子都在中原,最远也就到过晋阳。”

    文训轻轻一笑:“那你就去会会朕的这位老冤家,也见识见识南国风采。”

    “遵旨。”

    背起手立于殿中,文训踩着明晃晃的黑石地砖低头踱起了步,地面倒映出铜兽台上的烛火,殿内无风,却摇曳不定。

    “朕本想让他像晋初安乐公那般了此余生,也给自己搏个善名。如今看来倒是妇人之仁了,留着终究有人惦念。扬善,这件事你去办。”

    此言一出,文若睫毛微抬,面上却表情不变;冯延和魏序互相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缓缓看向文训的背影。

    皇帝那略微有些萎缩的身躯,被明黄色的龙袍绣裹,隐隐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杀意。

    杜宣单手拄着拐杖,微张着嘴唇,脑袋耷拉着,感觉整个人连坐着都有些累,在听到这句话后,胡须缓缓微动:“老臣遵旨。”

    秋夜月儿圆,只是华光渐缺。寒霜覆瓦晶如雪,天明便消解,恰如无声离别。惆怅又添些。

    子夜时分,少师府,正堂。

    左手搂着怀中的凉蝶娘子,右手同徐守心十指相扣的孟玄,已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在蜀地当了那么多年的一把手,他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自古以来,亡国之君鲜有能善终者,成王败寇,连墓志铭都是全凭胜利者去书写的。

    哪怕人家说你生前爱看老太太洗澡,你也有嘴难辩、无处发声。

    曾经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万万没想到家乡的那帮遗老遗少们这么坑爹,给自己整了这么大一个花活。

    文训要是不杀自己,那才奇怪呢!

    唉,终究还是躲不掉呀……

    凉蝶娘子缩在孟玄的怀里,哭的泣不成声,瑟瑟发抖,她已经从孟玄一夜白头的发丝中看到了清晰的死亡威胁。

    堂中的烛花爆燃,也无人来剪,少师府已经没有下人了,这两天连饭都是徐守心亲自下厨做的。

    曾经的大蜀皇后,如今的荆钗厨娘。

    “吱呀——”

    安静紧张的气氛中,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门柱摩擦声,让孟玄的心脏猛然间“砰砰”直跳,他竟然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律动,无比清晰,无比强烈。

    两个御林银卫手握腰刀,面无表情的穿过庭院,步上台阶,从门外进到了正堂内。

    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名内官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银制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瓷酒壶,还有两个白玉酒盅。

    另外一人孟玄不认识,但是经常逛松竹楼的朋友们应该不陌生,此人正是当初藏在床底下,听了一晚上韩登和沈棠现场直播PK的周迎。

    “下官翰林院贡生周迎,见过少师。”

    徐守心秀眉微微蹙起,冷着脸站起身来。

    凉蝶娘子吓的花容失色,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孟玄看着向自己行礼的周迎,沉默了很久后,抿着嘴长叹一声,放开凉蝶娘子站了起来。

    “能放过她们吗?”

    周迎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含愠色的徐守心和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的凉蝶娘子,眼神微微一闪,并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倒酒。

    他捏住壶把,当着三人的面将两个酒盅都满上,随后放下酒壶,捏住其中一杯后,在这三人震惊的目光中一饮而尽!然后一手拢着袖子,一手将空了的酒盅底正对着展示给三人看。

    “我家主人亦为降臣,对近期蜀地之事也听说了些,深为同情,故而暗中差我来宽慰少师,赠以天子笑压惊。皇宫暗线来报,陛下顾及圣名,并未有罪责之意。即使有,也不会再此风口浪尖之时,少师勿忧。”

    说罢,他放下空酒盅,转而拿起另一杯,单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托住自己的手腕,递到了孟玄面前。

    孟玄将信将疑,不知道该不该喝。

    正犹豫间,一旁的徐守心走上前来,伸出手捏住了周迎手里的酒盅。

    周迎疑惑的看向徐守心,不解其意。

    “怎么,我作为陛下亲封的二品归命夫人,喝你一杯酒也不舍得?”

    “自然不是,只是……”

    “还不松手?”

    周迎望着徐守心不满的脸色愣了愣,无奈只好缓缓松开手指。

    徐守心接过来后,眼帘低垂,看了一眼杯中的酒水,清澈透亮,酒香怡然。

    孟玄伸手按住徐守心的胳膊,就要拿过去,却被她举着移向一旁躲过:“相公何故惜啬?让妾身也尝尝这闻名天下的天子笑。”

    说罢,还不等孟玄回答,徐守心就将酒盅放在唇边,扬起洁白修长的脖颈,一饮而尽。

    含在口中细细品尝之后,徐守心盯着周迎的眼睛,轻轻咽下,随即翘起嘴角飒爽一笑——“的确是好酒,多谢大人了。”

    周迎笑而不语,从她手中接回酒盅后,又在二人的注视下将两个酒盅都满上,一个递给孟玄,另一个握在自己手里。

    “下官敬少师一杯。”

    孟玄握着手中的酒盅看着他再次喝完后,又将目光移向周迎手中的酒盅,神色一动,走到内官面前,提起银盘中的青瓷酒壶仔细观察了一下,并不是鸳鸯转心壶。

    “周大人,你这酒壶是哪里所产?”

    “回少师,此壶产自江南豫章府。”

    孟玄点了点头,不着痕迹的将酒壶放下,笑着说道:“昌江春水和为胚,珠山松涛添作柴,天青烟雨中,百窑出一壶,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此生未能踏足江南,不得一见啊!”

    周迎笑着安慰道:“少师此言差矣,等到江南平定,想来此等小愿,未必不能得偿。”

    孟玄闻言不置可否,犹豫了一下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酒盅随便丢在了银盘之上,摔的咣当作响,爽朗叹道:“果然好酒!那就借大人吉言了。”

    周迎点着头回应之后,拱手说道:“话已带到,下官就不打扰少师休寝了,且放宽心,我家主人一直挂念着少师。”

    说罢,他便转身向着门外走去,那内官和两名御林银卫也跟在他身后,齐齐离开。

    “周大人!”

    孟玄突然出声,喊的周迎脚步一顿,待到转过头来后,他面带疑惑的问道:“少师还有何吩咐?”

    孟玄张了张嘴,原本是想问周迎口中的主人是谁,但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随即自嘲一笑,自己阶下之囚,开口多问有失礼数。

    “没事,大人慢走,不送。”

    周迎听到之后,再次朝着孟玄一礼,便转身出了屋门,快步离开了。

    这人好生奇怪。

    孟玄暗暗思索了一下后,转过身来准备继续坐下,却惊恐的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徐守心脸色不对,琼鼻之下也缓缓流出了鲜红色的血液。

    “守心!!”

    他又惊又急,连忙上前一把抱住徐守心的双臂,对方却眨着眼睛软了下去。孟玄连忙将她抱到椅子上放下,徐守心原本光滑的脖子已经隐隐能够看到青筋,轻咳一声后,血沫从口中喷出,染红了嘴唇和下颚。

    “相……相公……”

    徐守心一只手紧紧抓住孟玄的衣服,另一只手挣扎着伸向他的脸,孟玄连忙去握她的手,没想到那双素手却无力的滑了下去。再次喷出一口发黑的血水后,徐守心眼角带晶莹的泪珠,头垂到肩膀和胳膊的夹角处,再无反应。

    一旁的凉蝶娘子惊恐的咬着牙站起身,浅红色的上牙龈整齐的显露了出来,可是跟她的五官搭配起来又很好看,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奇怪或者违和。

    她跌跌撞撞的来到徐守心的椅子旁边,蹲下身来一把握住对方胳膊,轻颤着问道:“姐……姐姐?姐姐!!”

    “啪嗒~”

    徐守心没有回答她,倒是有一滴血突然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溅出一朵触目醒目的血花。

    凉蝶娘子艰难的扭头看向自己的手背,又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孟玄,他的两个鼻孔里,跟先前的徐守心一模一样,流出了鲜血。

    “陛……相公?!!”

    孟玄“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徐守心面前,双手握住木椅扶手,感受着胃部传来的灼烧感和喉咙里如同被人塞满沙子的刺痛,他又费力的扭头握住凉蝶娘子的胳膊,既痛苦又无奈的嘱托道——

    “活……活下去……”

    而后,他也喷出了一滩黑血,撒在了徐守心的布裙上,一头栽倒在她的小腹处,跪地无声。

    凉蝶娘子仰起脸大口啜泣着,两行泪水早已流成了珠线。她双手反撑着地面,背仰着身子望向双双赴死的大蜀帝后,惊恐万分、伤痛欲绝。

    直到这一刻,凉蝶娘子才真正认清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和残酷。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她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整个人直接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一只胳膊枕着地砖,另一只手高高扬起,重重的不停拍向地面,状若疯癫。

    不多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是先前离开的周迎去而复返。

    “将那二人收拾一下。”

    “那这个呢?”

    “我会带回去交由大人发落,你不用管了。”

    “是。”

    建隆四年九月二十日,益州牧、太子少师孟玄突发心绞。由于当时是深夜,宫门不开,府中卫兵只能到杨柳巷登门去请御医,等赶回时已经晚了一步。

    子时三刻,孟玄病逝于少师府寝榻,时年三十六岁。

    陛下听闻后哀痛不已,责问了府中护卫一干人等,又要求中书门下和殿前司更改宫门夜制,避免以后再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

    同时,下旨辍朝五日,以表哀思;追赠孟玄为尚书令、楚王,谥号“恭孝”,葬于洛阳府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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