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没有说话。
他们需要口舌,他这个官家就不需要表态了吗?
西夏从去岁年尾就又一次开始作妖,狄青对他至少还是谨慎恭敬的,也的确是很能打胜仗,兵中和民间口碑皆佳,赵祯当然想过再把他往上提提,以示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但临时出了朱砂这事儿,赵祯就暂时抽不出手来管了。
几位大臣一看官家又装聋作哑,也没办法,正打算继续方才的话题,赵祯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去,把毓儿叫来。”
赵祯借着自己在宫外暂住,两个女儿无需太严的礼法约束时,抓紧将殷灵毓连带着赵徽柔都推了出来,不遗余力的试探朝臣。
看着利索,其实仍旧是犹豫不决的。
因为他也不确定。
不是确定他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生。
而是不确定,他,和他的女儿,到底能不能做到那一步。
赵祯一直都不够强势。
他知道。
事实上他一开始没那么大胆,只是单纯的珍惜仅剩的两个女儿,因此优容了些,宠爱了些。
但架不住孩子太优秀。
赵祯没办法不起心思。
他不想便宜了宗室。
可……没有天子传位于女儿的先例。
所以赵祯一面憋的只能花式炫耀,一面又反复的,不住的,去试探着,观察着,包括大臣们,也包括殷灵毓自己的反应,既想看看女儿能走到哪一步,又想看看臣子们能接受多少。
他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这之间的平衡,不肯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因为那很容易引发更大的纷争,甚至动摇国本,非但边疆未平,更是内政先乱,朝廷陷入党争倾轧之中。
赵祯不够优秀。
但赵祯能够认识到自己不够优秀,也不会把国家层面上的大事,完全由着自己的私欲摆弄。
他怕女儿承担不起,更怕天下因此生乱。
换句话说,赵祯还有良心,还不敢霍霍大宋基业,也不想把自己的压力强压到这样幼小的孩子身上。
所以,他也得遵守规则。
但毓儿比他想象的,还要优秀很多。
如今看来,也比他有勇气的多。
或许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打破某些不合理的规则的。
臣子们于是看着内侍将殷灵毓带到赵祯面前。
这次他们没起身拱手。
赵祯也没像之前那样习惯性的伸手去抱她,而是凝视着小小的一小只幼女。
“毓儿,方才你那样说,也是过了。”
小女童痛快的点点头。
“嗯,毓儿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说?”
“我说了,又能如何?”
殷灵毓歪了歪脑袋:“父皇,我是您的女儿。”
“何况,您不能因为毓儿说的不好听,就说他们才是对的。”
赵祯有点想苦笑了。
“对错有时候不重要,毓儿。”
赵祯想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想说朝堂如江海,自有其潜流暗涌,有些话,点到即止,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维持表面的和睦,有时比争一时之对错更为重要。
“父皇。”殷灵毓迎上赵祯复杂的视线,一字一顿:“别人可以这样想,毓儿不能。”
“您也不能。”
“毓儿知道可能会有的后果,您是担心毓儿树敌,担心狄将军处境更艰,担心朝局因毓儿一言而生出更多不必要的波澜。”
“但父皇,有些事情,永远不能妥协,若因惧怕后果,便对不公之事缄口不言,对错误之理屈从退让,那面上的和睦,也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虚妄罢了。”
“虚妄的幻想总会破碎,而真理永远存在。”
“何况,父皇您若是也这样想了,那就真的会让人不敢开口了。”
您也不能。
赵祯指尖颤抖,只觉心跳的太快,以至于耳边都是鼓噪的声音。
是了,他是天子。
他若都习惯了和稀泥,习惯了在是非面前权衡利弊,退让妥协,习惯了对不公的默许与纵容,又如何要求臣工持正守节,要求天下清明?
那这朝堂之上,还有谁敢坚持正道?
他不能……他确实不能。
天子之责,在于明辨是非,持守正道,而非在混沌之中苟且求安。
于是赵祯真的就苦笑了出来。
他做不到。
赵祯被刘娥教导的很好,为君仁厚,纳谏,平衡。
也知道在某些时刻,君王更需要一种执剑斩开混沌,带领所有人走向更前方的勇气与决断。
但赵祯做不到。
赵祯能够做到的,就是让这把剑不要乱伤人,而是维持稳定,并试图让它崭露锋芒。
他做不到如太祖那般乾纲独断、锐意开拓,也缺乏那份披荆斩棘的魄力,他的长处在于守成,在于平衡,在于以仁德包容来维系这庞大帝国的运转。
赵祯笑着转向几位沉默的重臣,自嘲道:“诸卿都听见了?朕这个做父亲的,今日反倒被女儿教训了。”
臣子们不约而同的低头,不语。
他们现在懒得担心官家怎么个心情了。
他们更担心的是,官家的性子,能护得住这般锋芒毕露的殿下吗?
但殿下不计得失、只问本心的勇气,赤诚而坦荡的庇佑有功之臣的魄力,又是如此耀眼,如此令人……心折。
或许……支持这样一位殿下,并非全然是惊世骇俗之事。
赵祯收起叹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去吧,去找你姐姐和狄将军,告诉他……”
赵祯顿了顿,轻声道:“让他以后若有不解之处,可径直来问朕,或……来问你。”
有些路,注定艰难。
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是想要把担子压过去,也至少该为她扫清一些力所能及的障碍。
殷灵毓乖巧的点点头,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她刚才直接被赵祯叫过来了,狄青还在那儿道谢道了一半儿没敢走呢!
司马光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赵祯却已经整理好了情绪,道:“诸位爱卿,毓儿往后,朕便交给你们了。”
此话一出,屋内更是寂静的落针可闻。
赵祯知道他们听得懂。
当然,也不指望他们立刻做出承诺。
于是气氛便如此僵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