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王嘴上说的豪迈,眉眼间却多有彷徨忐忑,仿佛一个骤失依靠的顽童一般。
他一脸的暴躁,眼眶却渐热起来,突然背过身去冷哼一声:“你们如此看我,只是看不起我。不能知心,还说什么!”
说完这话后,他便头也不回的径直走入堂中去,再也不理会两人。
“他这番话,难道是有担当、有智慧?若真由得他这样任性做事,难道我姊妹真要配于乞儿!我不让他在外戏乐?只是偶尔学一学其他几家子弟……”
听到河东王一通暴躁诘问,云阳县主也是气得脸色通红:“我何曾说责怪他害我良缘?他自己不善修身,却还责怪旁人不肯放心、操心多余!他是我阿兄、是这家门的嗣主,我为他设想几分,竟成了看不起他!”
若在以往,遇上这种家人之间拙于表达而互相抱怨的闹剧,张岱自然要敬而远之,轻易不作插话。
可是如今他刚与县主定情交心,自然不忍见她如此烦恼,于是便开口说道:“少年男儿志气高扬,谁不希望自己无所不能?你对他管教太甚,反而让他自觉无能。
你自己尚且在说他是家门的嗣主,他当然也有内外处置妥当的志气,只是一时间并没有具体的想法。你兄妹两一母同胞的至亲,争执起来才最懂得怎么说最伤人心。眼下你就不要再追赶着继续争吵,让我去安抚他一番。”
“那、那,若我阿兄口出恶言,他只是气急,世兄你莫恼。”
县主听到这话后,先是点点头,又不无担心的对张岱说道。
张岱闻言后便微笑道:“阿瑜放心吧,我只是去解事,又不是去争执。就算遭了几句恶言,归来娘子处失礼一番,纵有什么怨气,也很快便消散。”
县主本来还满怀忧怅,闻听此言后当即一怔,她并没有含羞避开张岱那滚烫的眼神,只是轻叹一声道:“若早得世兄这般妙语的开解,能免生许久的闷气。”
张岱听到这番感慨,越发觉得有必要帮自家娘子狠狠教训一番这任性的大舅哥,虽然这娘子也有点自以为是,但做人总归还是要帮亲不帮理。没有了娘子,大舅哥又算个屁!
当张岱来到堂中时,便见到河东王正仰坐席中,身后几名婢女紧偎其后,用娇躯来做倚靠,并且席案两侧各有一美婢,一人斟酒,一人布菜。
看到这一幕后,张岱又不免暗叹在面对这一类人时,那些同情可怜悲悯等等之类情绪都是不知所谓,人家哪怕吵闹到伤心欲绝、涕泪不止,那也是躺在金山银山上的嘤嘤怪!
听到脚步声后,河东王向下乜斜一眼,旋即便将眼皮上翻,也没交代给张岱也来上这么一套,对这个新晋妹婿态度很是不客气。
张岱倒也不挑这点理,反正到最后可以去县主那里失礼,他入堂坐定下来,抬手召来仆员讨要酒食,然后便自酌自饮起来。刚才与县主苦情那一番,他的心思和情绪也都起伏很大,这会儿又渴又累。
他这旁若无人的态度又让河东王心生不爽,仰坐的身姿正坐起来,两手扶案向下俯望着张岱,口中冷哼道:“我回家前,你两人谈了什么?不论谈了什么,只要没有我的首肯,都不作数!”
张岱基本也是瞧清楚了这兄妹俩各自的问题,河东王心思不坏但头脑不精,懒于管事同时又没有什么自控能力,属于那种偶尔想要奋发图强、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就等于已经努力过了,同时一天能戒八百回烟,无志之人常立志,说的就是这种人。
至于云阳县主,本身的确是有些管家的觉悟和能力,但是在对人、尤其是对河东王这种至亲的态度上,也是有着不小问题的。
她大概是出于心中那一份危机感,对河东王的要求太高,但又说不清想要让这兄长成为怎样的人,所以便会频频提出各种要求。
河东王又是爱许诺、勤立志却没有毅力的家伙,屡有应承却只是敷衍,过后便抛在脑后,自然相处越久就会让人失望越大,乃至于认为这个兄长一无是处。
某种程度上来说,河东王这性格的形成,也是云阳县主诸多苛求影响的一个结果。他既不想让至亲失望,又没有能力去做到妹妹所设想的那样。
所以明明是至亲的兄妹,互有迁就、互有包容,但却彼此隔阂越来越深,长此以往也将交流越来越少,乃至最终再也进行不了有效的交流沟通。
张岱自知河东王是在用这种方式来给他自己挽尊、彰显其人在家事上的话语权,闻言后也没有针锋相对、据理力争,只是说道:“大王所言,下官又怎么会不懂?与县主之间,也只是各抒心意罢了。至于后续的诸类人事,当然要听从大王的安排,凡事大王未允,不敢越雷池一步!”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那娘子偏偏不懂!她但凡好声说于我,我是她同胞的兄长啊,当世至亲之人,又怎么会恶语向她!”
河东王听到张岱如此尊重他,当即便又一脸委屈的叹言道,旋即又望着张岱警告道:“我这么说,并不是说她不讲道理,我妹她处事公道,偌大府邸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异日你两当真在一起生活,若有争执,你先自检讨!”
张岱听着这左右脑互搏的话,一脸真挚的点头应是。
河东王接下来又说道:“我名声固然不好,但也无甚恶行,无非享乐诸事放纵了些,又值得谁做口诛笔伐?这娘子只觉得我是名声太恶,所以娶不到名家女子。
但其实她自己精明吗?她频向我堂姊永穆公主等几家去,大使钱帛邀好各家,但其实她们只是将此钓诱钱财罢了。私下里各家是怎样的盘算,我自有闻,有人笑我买婚无门,这让我尴尬恼火,我几时说与她听过?只是怕她伤心!
依我看来,娶不娶妻重要吗?谁说男子必须有妻?难道当下我身边不是莺燕环绕?娶来一个妻子,姿容未必妖艳、性情未必巧顺,养此一人,靡费更甚十人之用,我能得其何益?贤惠妇德?笑话,我亲娘姊妹尚且不能教善,何必请一女夫子入门?”
张岱闻言后也不由得点点头,只觉得话糙理不糙,谁说地主家都是傻儿子?养一个妻、蓄十个奴的花费人家心里门儿清,情绪价值、使用价值也都分得很明白,美若天仙的女保洁,谁又能不爱呢?
“这只是浪徒心声,不是至理名言,张岱你端庄子弟,不要听得太入神!你道人人都有你这般好运气,能得我妹如此蕙心兰质、貌若天仙的娇贵女子垂青?”
河东王瞧张岱一脸认同的表情,心中又有些不爽,当即便皱眉说道。
“是极是极,我艳福无双、笑傲同侪,更无所求!”
张岱闻听此言,便又点头说道。这话倒也不假,要不是县主一切都让他深感心动,他也不打算结婚太早。有心有力、有财有貌,谁又不想多做几年浪子呢!
“这世上哪有兄弟不娶、姊妹不嫁的陋习?既然你俩两情相悦,我巴不得这女子早日离家,能让我少受几分管束!你又不是什么外邦酋首,即便成婚,也共居一城之内,她不放心家事,我还能阻她归省不成?”
河东王再说起这事,神态就平静了许多,旋即便又说道:“不过你家人事也不是一片和谐,卫尉张卿那做派我很是不喜。他是你叔,又是帝婿,我虽然不能把你抬举的比他更高贵,但既做了我家婿子,从此后家用小事张岱你不用再操心,专心王事即可。凭你才情志力,自可平步青云,要让我妹行居仪仗比公主更加煊赫高贵!”
听到这大舅哥对自己期许甚高,张岱便也连忙点头道:“有大王此番嘉勉,我自当奋勇争先、不敢懈怠!”
两人说话间,堂外有一道装婢女探头望来,河东王见状后便摆手道:“你先去告那娘子,我这里已经无碍。天色已黑,你今晚便留宿邸上,速去速回,我在这里等你饮酒!”
张岱闻言后脸色不免一红,这货还挺大智若愚,自己这点贼心藏得那么深,居然还被看破了!
他先退出厅堂,在婢女的引领下走进县主闺楼,云阳县主也一脸关切的起身相迎并问道:“世兄你两没有吵起来吧?”
“怎么会呢?非但没有争执,大王还心平气和的告我许多事情。”
张岱闻言后便微笑着摆摆手,牵着县主皓腕坐回席中来,将与河东王的谈话又复述一番。
“这些话,他全没同我讲过。原来、原来阿兄他心里也有许多主意,是我一直在轻视他!”
县主在听完张岱的讲述后,当即便又一脸讶然和惭愧的说道,旋即便又含情脉脉的望着张岱:“世兄真好,若不是你善与谈心,我兄妹至今都芥蒂难消,更不知该要如何体谅对方。”
“这一番言谈之功,值不值得失礼些许?”
张岱也凝望着县主的眼眸,口中笑语说道。
“我兄还在客堂等候,世兄不要久留了!”
县主听到这话后却将皓腕抽回,将张岱从席中托起退出,旋即笑道:“不只世兄有功,来日我要共世兄同归,拜访燕公和燕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