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的夹墙复道还没有修好,就算是修好了也不会给张岱这些上班的牛马走,更何况他这是旷工去看热闹,于是便也只能从城中街道赶向大明宫。
在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也就是长安城东北角这一片坊曲,街道上行人众多,有的地方甚至就连宽阔的街道都被车马拥堵的水泄不通。
这些车马行人,有的是坊中所居住的权贵家眷奴仆,但更多的则是入京选人与参加科举的士子们。
眼下科举尚未放榜,吏部铨选选期也没有结束,一切都仍有变数,因此这些选举人免不了就聚集在这皇城附近,于诸权贵邸门前游走干谒和请托。
张岱一行十几人,而他本人年纪轻轻又穿着显眼的官服,自然引起了街面上那些选举人的关注。
“这少年谁家儿郎?瞧着尚未及冠的年纪,竟然已经是八品朝士!”
有年纪一大把仍然还未获得吏部选授任命的选人前资官看到小小年纪便鲜衣怒马的张岱,心中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当即便皱眉问道。
有人认出了张岱,当即便笑语道:“那一位了不得,乃是当朝张燕公门下长孙张宗之,他旧年京兆府解头、省试榜首、制科甲等取授太常寺协律郎,不是某等俗流可比较的!”
有人听到这介绍自是唏嘘不已,但也有人忍不住冷笑道:“凭此少年,三榜榜首?怕不是凭门资拔擢、却又沽名钓誉的贪婪之徒!天下皓首治学者不知凡几,当中才流车载斗量,凭什么由此少年屡屡拔筹!那张燕公也是一个德薄之徒,立朝多年唯治诗文而已,其门下又能养出什么德才兼备的良人!”
朝廷每年仕进者众多,官职却没有相匹配的增加,使得选情越来越焦灼,不乏选人历选十几年都不得一职,自然也就免不了积攒下大量的怨气。
张岱自知他这副少年得志的模样是挺遭人恨,所以遇到街面上成群结队的选人们,往往都赶紧避开,不与之争道冲突。
况且这些选人也没有说错,如果不是他有这样家世,怕也很难脱颖而出。李白杜甫又如何?哪怕才情惊世,照样仕途困蹇。
大明宫同样也没有完整配套的皇城百司建筑,只在外朝大殿含元殿后设有中书、门下、御史台等内朝衙署。眼下圣人已经不在大明宫办公,这些机构还留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合适。
但是去年圣人才转往兴庆宫临朝听政,而兴庆宫本身又面积所限,没有这么多配套的建筑用以安置宰相等重臣办公。
若要他们直接返回太极宫去办公,那皇城百司直接就在宰相的领导下在西内单干了,有没有皇帝也都无所谓。
张岱入宫后直接便向门下省去,他所兼任的左拾遗本来就是门下省属官,倒也无需另作申请。
门下省这里还有不少官员聚集在外,有人见到张岱行来,还忍不住对他笑语道:“张郎来迟了,没见到方才好大场面!严给事方才于西朝堂直斥李相公宠信奸佞、处事不公,相公词穷难辨,若非广平公宋开府亲自出面解事,纷争只怕此刻仍还未停。”
听到自己来晚了、争吵已经结束,张岱也是颇感惋惜,不过一想到当事一方乃是自己的座师,他也没有心情再跟这些人一起瞎聊,于是赶紧便往门下省直堂而去。
门下省这里,严挺之坐在席中,仍是一副余怒未已的样子,一旁其他的门下省官员们也都不敢入前打扰,毕竟这位刚才可是指着宰相的鼻子怒骂干仗了。
“何事竟令座师如此大动肝火?”
张岱走进堂中来,见到严挺之这模样,便也连忙入前发问道。
“中书实在太过分,竟要趁着杜相公外出之际私下决断铨选诸事!我往提出复核,多遭阻碍,宋遥等群徒希中书之意任性举授,所选多非良才。若是由之付敕,今岁选事必将大乱!”
严挺之听到张岱发问后,当即便又恨恨说道。
如今朝中有三位宰相,除了原本的李元纮和杜暹外,还有就是去年以大功归国入朝的萧嵩。这当中萧嵩主要管理军事相关的事宜,朝政则由李杜二人分别主持。
朝事当中最核心关键的自然就是人事权,每年的铨选都会吵闹不休,去年甚至一直争执到了初夏时节,选期仍然没有结束。
今年情况自然也不例外,从去年冬集开始,两名宰相就已经在互相较劲了,使得铨选事情推动的非常缓慢。
虽然如今的吏部有着前宰相宋璟担任吏部尚书坐镇,但宋璟也只是代表吏部呈交一个方案,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中书门下。
眼下两个宰相斗法已经达到了白热化,哪怕区区一个县尉、参军都要彼此较劲争执一番,也迟迟不能形成一个最终的结果。
去年冬天里,朝廷又下令准许诸边长征兵分作五番、岁遣一番归家休假。
这第一年执行此事难免有些忙乱,加上各地需要休假的军士数量也不少,杜暹同样是以边士入朝,便协助萧嵩一起处置此事,在吏部的人事问题上用心便没有那么足。
于是李元纮那里便打算钻个空子,趁着杜暹外出之际想要将一批比较重要的职位先行判决发放出去。
严挺之早前担任吏部郎中,如今则担任门下省给事中,其对吏部事务自然熟悉,发现李元纮一方的小动作后,便直接与其大吵了一架。
眼见严挺之仍然余怒未已,张岱忍不住暗叹一声,旋即便轻声说道:“座主虽然耿介正直,但这毕竟是宰相案事,事有不妥于朝谏之,而今私相指斥,恐怕会为人所诘啊!”
当面抨击指责宰相固然过瘾,但宰相的地位和权柄在那里摆着的,严挺之这么做,固然能阻止中书私自通过人事任命,但无疑也要承受宰相怒火。
这一点就连杜暹都不方便出面阻止,毕竟大家再怎么闹,也是老大跟老大对话,你随便一个小弟就跳出来大骂老子,这算怎么回事?难道真要不讲规矩斗下限?
严挺之终究也不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听到张岱这么说后,他便也默然片刻,然后才又说道:“朝风近年多有不正,人处其中难免要吞声梗气、事多不成。与其处此胶着人事当中空耗岁月,倒不如求觅外出做些实事。”
严挺之多受宰相杜暹的赏识,数年间几作提拔,但就连他都已经有些厌倦这些朝事争斗了,甚至想到地方上求个清静安心,由此可见眼下朝情已经撕裂到了何种程度。
张岱对此也没有什么表态的资格,他区区一个八品官,又哪里能左右宰相们的争权夺势。没有被波及到,已经算是比较幸运了。
他这里正待再安慰一下严挺之,外间忽然又有一个身材高大、体貌端正的紫袍老者走入进来,他连忙站起身迎上前恭声道:“下官见过广平公。”
来人正是时任吏部尚书的前宰相宋璟,严挺之和堂中其他几名门下省官员也都纷纷起身相迎。
宋璟微笑颔首回应众人,然后又开口说道:“能否借一别堂,容老夫与严给事稍作叙话?”
严挺之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将宋璟向别堂引去。张岱好奇宋璟过来要说什么,便站在堂外等候着。
宋璟倒也没有停留太久,过了小半刻钟便走出来,瞥了一眼站在堂外的张岱后便指着他笑语道:“此间本就是非之地,张六则为好生是非之徒,休要于此盘桓观势,自去乐官院翻新曲辞罢。”
张岱听到这话自有些不爽,说的自己好像是什么爱好惹是生非、贪乱乐祸之徒,他连忙躬身说道:“下官向来深慕广平公德行,逢见不平则耿直难屈,既见是非则守直取是。公之大道,自能容得小子畅行。”
宋璟仕宦大半生,啥人没见过,也懒得跟这小子打什么言语机锋,摆摆手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门下省官员们又都纷纷行出,一直将宋璟送出官署门外才又返回来,由此也可见宋璟在这些朝士们心目中地位之崇高。
两省官员向来眼高于顶,哪怕是在职宰相若非两高官官而以别职平章政事,他们都不怎么放在眼中,但却对宋璟这样一个去职多年的宰相如此恭敬,真是人的名树的影。
“唉,当今朝政局势焦灼不安,诸位宰相虽然各有强硬姿态,但却俱难服众。想要时局稳定下来,莫过于宋开府再归朝执政!”
返回官署途中,有人忍不住叹息一声,旋即便也不乏官员点头附和。宰相干仗,他们这些两省官员也算处于斗争的核心,所受到的惊扰和连累也都不小。
诸如严挺之这般,不敢发声那就丧失了阵营忠诚度,若是发声,则就可能会引火烧身、招致报复。
回到堂中后,张岱又向严挺之问道:“广平公来言何事?”
“是劝我不要再纠缠选情,每岁选事纠缠不休,甚至长达半年之久。大量选人滞留畿内,资财耗尽,不乏赤贫。日前吏部铨选时便不乏选人哭告,广平公言,若中枢仍然如此处事,恐怕选情中要滋生纷乱。”
严挺之闻言后便叹息一声道。
张岱听到这话,心内略有了然,选人逐年增加而官职却并没有相应的增多,这就使得铨选越来越僧多粥少。
选人们心情本就异常焦灼,中枢人事纷争又将选期延长,这么多选人聚集在京畿之内,说不定就会闹出什么大的乱子出来。
而一旦铨选生乱,宋璟等吏部官员自然也难辞其咎,所以宋璟才不得不亲自出面、左右奔走,希望能够平息争端,尽快的求同存异、达成一个共识。
“广平公也希望我劝一劝杜相公,希望杜相公能收敛意气、相忍为国。只不过,这又谈何容易啊!”
严挺之又叹息道,想要让宰相不争,这可真不是几句话就能劝好的。
你不争就没权力、没有存在感,能力如何也就无从体现。就拿这个人事权来说,你只有彰显出自己的话语权,百官才会乐得为你所用。你要连职位都安排不了,谁又乐意跟你混?
姚宋能为名相,根本原因固然也是他们各自能力出众,但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那就是他们各自都有一个不争不抢的好搭档,甘愿做他们的陪衬和辅助,使得他们能够专心致志的执行自己的政治主张。
现在朝中的情况就是,谁也不甘心做那个闷声不响的伴食宰相,只要一天不争出一个胜负,那就还有得吵。
宰相们斗争的很热闹,而低下也是人心浮动。就拿门下省官员盼望宋璟付出主持局面一样,其他人心里也都在盘算谁适合取代台面上的两人而担任宰相。
张岱固然还没到竞争宰相的资历,但是他有标准答案啊!这就相当于拿着小抄做考卷,如果能够提前傍上未来宰相的大腿,那自然爽得很。
而他之所以想要在平康坊置业,也有一点想要提前靠上码头的打算。他打算靠的自然不是李林甫那个到现在还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家伙,而是即将上位的裴光庭,宫里一个姨夫,朝中一个姨夫,想想就美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