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挺之很快便收拾心情开始处理政务,张岱见状也不再打扰,离开大明宫后又绕道太极宫皇城中的太常寺官署去,批阅了一些案头文卷,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于是便下班回家。
傍晚时分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都是冒雨赶路的行人。
长安城实在是太大了,一般坊民也只在各自坊曲之内活动,而像张岱这样的官员则就必须要到固定的地点去上班,一些住的比较偏僻的官员往往都在考勤路上疲于奔命。
长安城中又执行着非常严格的宵禁,有的时候忙完官署事务天色已经不早,在宵禁之前根本就不能返回自家,要么便留宿署中,要么投宿客栈,甚至还有的直接卧宿于坊间桥洞破屋之下。
张岱同署的马协律家在郊县,他往往数月才回家一趟,日常基本居住在官署中,遇到休沐的时候或是帮人编书抄书、或是做些其他的活计来赚取外快。
也正因此,张岱做协律郎的时候基本不需要加班,也有时间去和精力去做别的事情。
当然他也并不是一味贪便宜之人,这马协律待在官署不回家,张岱也会吩咐家人帮其浆洗一下衣袍、偶尔带些饭食到官署来打打牙祭,彼此间相处倒也友好和谐。
今天他照例询问一下马协律有什么需要,着令家人收起装满衣袍的衣箱后便径直回家。当其回到家中时,街鼓声也已经将近尾声,宵禁即将开始。
同坊宰相萧嵩家门前车马众多、门庭若市,哪怕坊门即将关闭,还有访客争相策马疾驰而来。相形之下坊中其他人家则就显得门庭冷落,包括张岱他们家。
张岱回到家中后,前堂有几个门客迎出,将今天家中人事讲述一番。因为科举还未放榜,也有一些仍然滞留京中的士子前来拜访,他们或有前来投卷干谒。
毕竟他爷爷文坛宗主名头还响亮,而张岱作为科举状元、也是颇有文名。当然也有找不到他叔叔张垍的新家,直接投卷到张家大宅来的。
张岱坐在前堂里随便翻看了一下这些行卷,倒是没能从其中发现什么惊艳之作,也没有见到什么著名的人。
盛唐著名的诗人虽然多,但是放在整个世道内也并非俯拾皆是。而且作为一个个鲜活的人,这些诗人们也未必全都与他们文字所表达的那种情感与性情相吻合。
就拿张岱之前所招揽的高适来说,事情就做的让张岱有点尴尬。之前信安王出任朔方,张岱前往送行,高适跟随前往,席中就按捺不住自荐,搞得好像张岱门中容不下才流一般。
张岱倒是能够理解高适那种家道中落、渴望上进的心情,老实说如果机会合适的话他也愿意帮助提携一把。甚至如果高适在此之前跟他进行一番沟通、表达一下志愿,由他向信安王进行引荐,大家情面上也都好看一些。
尽管心里有点不爽,张岱倒也没有刻意阻挠其事,又在信安王面前为之美言几句。大概其人慷慨的情怀也获得了信安王的青睐,便将之接纳到麾下来,随之一同前往朔方去了。至于后事如何,张岱倒不是很清楚。
所以说对于古代这些诗人们,张岱也只是保持着平常心,不像一开始那样急于去结识。
抛开那些感情浓烈、文采飞扬的诗歌不说,大家都是活生生存在这一世道中的人,能不能长久相处下去,还是要看脾性适不适合。当然如果是在名利场中结识的话,比脾性更重要的那就是势位了。
中堂里,张说正在和几个族人一起欣赏舞乐,倒不是什么太刺激的表演,主要还是张岱近来作为翻曲使所翻新的一些曲辞。张说也是一边陶冶情操,一边检查作业。
“王昌龄这几篇横吹辞编拟都不错,他今在居何职?秩满之后若考得中上,可以毋须再守选,直入集贤书院。”
见到张岱走进来,张说便微笑说道。他知张岱同年们已经结成一个联系尚算紧密的小群体,对王昌龄等也都高看一眼。
“那得等到明年再安排了,不只是王昌龄,我几个同年考绩都是不俗。若为选规所限,就实在是埋没人才了!”
张岱闻言后便说道,他几个同年在开元十五年陆续得授官职,起码得到开元十八年才秩满。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的话,接下来便要进入长达数年的守选。张岱当然希望他们能够绕过这一限制,获得更充分的施展机会。
“既然身处选司,总有规章是绕不过去。近年选人越来越多,诸流杂进数千人等,每岁常至数万人集于京畿盘桓不去,选司处事也很为难。”
张说虽然退居二线,但对时局人事也仍保持着足够的关心,口中感叹说道:“宋璟性虽秉直,见事定策却迂缓,不能随事以变。他今尚可凭其誉望勉强处事,但若再不更变选法,待到乱生,怕要晚节不保!”
“岂止是选人增多一桩啊,还有人事阻滞、大碍选情……”
张岱听到他爷爷也讲起这个问题,于是便将今天大明宫所发生的纷争讲述一番:“如今朝中两相公势同水火,即便是有广平公这种资望深厚的老臣居中调和也难人事顺畅。我座主严给事甚至厌居朝堂,有求去之意。”
“唉,此二者当势之前未历枢要、不识大体,得位之后又急欲迈出前人规划,愈忙愈乱,愈乱愈争。各自用心早已经悖于情势、唯一腔意气而已,如此执政,岂能长久?”
张说听完张岱的讲述之后,也不由得叹息说道。
他所感叹的不只是当场两位宰相,更是当今圣人。圣人急于调整朝政,想要肃清他的人事影响,在挑选宰相的时候过于急躁、考虑不周。两人之所以仍能在位数年,也是在于圣人本身的固执坚持。
“那大父觉得若此二员去位,朝中谁能继任其事?今日在省中,还听门下群僚感叹不如以广平公与大父等稳重老臣再出任执政呢。”
张岱又开口说道,想要听听他爷爷对时局的看法。
张说闻言后却笑起来,一边微笑一边摇头道:“旧人在时厌旧态,旧人去后思旧情。若是旧年初去位时,我自是渴权思归,而今自有一份清静可处,倒也不需再历其位,徒然结怨上下。
至于宋璟,其循规守矩则可,处变迁之世却无权变之能,不出则已,出则必折。萧嵩等边功鹊起,宇文融等诡谲财计,皆非其能料理。”
宋璟执政期中有一个最大的特色,那就是不幸边功,固然是延续了姚崇执政期间所执行的休养政策,但却并不能适应于快速变幻的内外局势。
在宋璟之后的张嘉贞、张说等,皆是边将入朝。如今的宰相杜暹、萧嵩,则就更是如此了。
尤其萧嵩之前在陇右河西局势崩溃时临危受命,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不只稳住局面,甚至还向吐蕃发起反击、取得了不菲的战绩。如今萧嵩在朝中的声势,俨然就如同当年张说军功入朝时那样。
“当世资望堪居宰相位者,卢从愿、崔沔、潞府韦虚心、太原李暠等数人而已。卢从愿贪利而少威、崔沔倨傲而不群、韦虚心久不处朝,李暠宗枝所碍,恐难与信安王内外并美。”
张说将他认为有资格担任宰相的人历数一番,又都指出他们的缺点,到最后则叹息道:“旧时人物多有凋零,东封后圣人志气更高,恐怕也不喜再用老人,其囊中想是自有所选,无非近年称事者几人而已。”
张岱也听出他爷爷的意思,说的就是宇文融,只不过心中怨念仍深,不肯直呼其名。
他见张说历数一番都漏了裴光庭,于是便又说道:“大父觉得兵部侍郎裴光庭,可堪拜相否?”
“裴光庭?他才器是有,且沉静有度,憾是事迹寡闻,入相恐怕很难。”
张说听到这话后便摇了摇头,并不看好裴光庭,可是他又清楚张岱并不会针对大事胡乱议论,所以在略作沉吟后便又望着他说道:“你是从惠妃还是内官口中听到什么讯息?”
张岱其实也不清楚历史上裴光庭是如何越众而出得以拜相,现在听他爷爷这么一问则就明白了。
“倒是没有听说什么特别的声讯,只不过,若宇文融拜相是大数,则谁与搭配同样也是非常重要。毕竟李杜不和、政事荒废,而今宇文融专长财计却又略有轻躁,若用资望高者与之难协,若由其同班拔擢,裴光庭不正合其宜?”
张岱半真半假的说道,既有先知优势作为参考,同时也添加了一些自己的判断。
张说闻听此言,眸光顿时一亮,当即便抚掌道:“此计倒是值得细细斟酌,你能由此反推人事,当真大善!裴光庭资望虽然略逊,但若配于宇文融,也是恰当。宇文多谋好动,裴氏雅静沉着,今若同班擢升,倒能达于朝情平衡。来日我需引其入邸,与之细论此事!”
张岱听到他爷爷这么说,自然也是大感欣喜。他就算想要靠上裴光庭这大船,可现在自己小胳膊小腿也不够看,但如果他爷爷发力相助裴光庭拜相,这一份情义自然足够换来裴光庭的招抚。
一时间,张岱甚至有了一种宰相之位一言决之的错觉。可是这一份自我感觉良好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了第二天便又有一盆凉水兜面泼来:他看中的平康坊宅地,不出意外的被人截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