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 10月的香港,台风过境后的空气带着咸涩的湿意。
汇丰银行总部顶楼的会议室里,水晶吊灯的光芒被调至最暗,十二盏壁灯在深色木镶板上投下班驳的光影,像极了英资银行家们此刻晦暗的心思。长桌尽头的鎏金座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渣打银行大班麦加利将雪茄摁在纯银烟灰缸里,琥珀色的瞳孔盯着长桌中央的香港银行分布图。
平安银行的红色标记在中环密密麻麻的网点如同燎原之火,十年间从最初的五间分行扩张到二十八间,连汇丰最引以为傲的皇后大道中分行,如今每日叫号量都被隔壁的平安银行旗鼓相当。
他指节叩着桌面,皮鞋跟在地毯上碾出细微的声响。
“上个月的储蓄利率报告,”麦加利推过一份烫金文件,纸张边缘被他捏出明显的折痕,“很多华资银行给新客户的三个月定存利率是 5%,甚至更高,而我们遵守银行公会的协定,只能给到 3.8%。这些华人根本不懂什么叫金融秩序。”
汇丰银行大班桑达士的指尖在桌面上轻叩,节奏与墙上的古董摆钟形成诡异的共鸣。他面前的咖啡早已凉透,瓷杯边缘还留着唇印——这是他三十年银行生涯里罕见的失态。
桌下的抽屉里锁着一份绝密报告:平安银行最近几年的企业贷款中,很多都流向很有前景的产业中,以及流向陈氏相关企业中,这些贷款的坏账率仅 0.3%,远低于汇丰的 1.1%。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耳,目光掠过文件上“平安银行”四个字时,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1961年廖创兴银行挤提时,”渣打银行的财务总监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们花了2000港币,就让三个码头工人在茶餐厅编造‘廖宝珊贩面粉被抓’、‘廖宝珊已经逃亡国外’的谣言。”他转动无名指上的共济会戒指,金属反光在文件上晃过,“现在的铜锣湾,照样有大把等着赚外快的 Taxi司机。”
桑达士抬眼时,壁灯的光晕恰好落在他松弛的眼睑上,形成一道阴影。“我需要一份名单,”他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维多利亚港,“所有与平安银行有业务往来的中小型华资工厂,特别是那些把厂房抵押给平安的纺织厂。”钢笔在指间转了半圈,稳稳落在笔记本上。
麦加利突然笑出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迭照片推到桌前。最上面那张拍的是平安银行总经理叶熙明在慈善晚宴上的场景,他正与恒生银行董事长何善衡交换酒杯,背景里长实集团的霓虹灯广告牌格外刺眼。“这些照片是上周拍的,”
“我的人查到,平安银行给环球航运不少贷款,连抵押物评估都是陈氏旗下公司自己做的。”
“这不合规。”汇丰的法务总监立刻表态,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墨水在纸面洇出小小的墨团。
“合规?”麦加利嗤笑一声,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等挤提发生时,没人会关心合规性,他们只会记得哪个银行能取出钱。”指节叩着冰凉的玻璃,映出他嘴角阴鸷的笑意。
有高层身体前倾,袖口露出的金表链闪了一下:“如果能让平安银行发生挤提,这才是真正的大胜。”
桑达士摇摇头,说道:“平安银行,有长实、长江工业、环球集团、时代影业等企业支撑,已经形成一个财团。想平安银行发生挤提,不亚于一家英资银行挤提。”他将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感从舌尖漫到喉头,目光扫过众人骤然紧绷的表情,补充道,“陈氏企业加起来,比汇丰实力更强大得多,陈光良在香港华人心中,更是领袖的存在。”
众人心中一凛,这个评价确实高。麦加利笑着说道:“也不一定,一旦其它华资银行纷纷发生挤提,那么平安银行未必能独善其身。我可是听说,平安银行仗着陈氏家族的实力,存贷比一直高达 60%。一旦发生挤提,就算不能让平安银行怎么样,但信誉总归是有影响的。”他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金属壳上的花纹在灯光下流转。
桑达士终于端起咖啡杯,冰凉的瓷器贴在掌心。1948年他在上海外滩的汇丰分行当襄理时,见过太多银行在挤提潮中轰然倒塌,那些抢兑的人群像潮水般漫过大理石台阶的画面,至今仍会在午夜梦回时浮现。“不能直接针对平安,”他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轻响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先从小银行明德银行下手,他们直接拿着储户的钱,在最近三年大量投资地产,很是轻松可以点燃战火。”
麦加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道:“好,那就由我们渣打银行来安排!”
本身华资银行崛起,影响最大的也是渣打银行,而汇丰银行早在民国时期,就已经在华人心目中建立很好的信誉和关系网。
会议室的门在麦加利身后关上时,桑达士翻开了 1961年的旧档案。泛黄的报纸剪报上,“廖创兴银行挤提”的标题旁有他当时的批注:“恐慌比瘟疫更易传播”。他拿起钢笔,在平安银行的名字旁画了个小小的问号,然后将档案锁回抽屉——那里还藏着一份更隐秘的名单,列着十五个在香港警队任职的苏格兰场毕业生,他们的退休金账户都由汇丰“特别打理”。
这场阴谋,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笼罩在香港的华资银行之上,一场没有硝烟的金融战争,即将在香港的金融市场上拉开帷幕。
平安银行总行的会议室里,柚木长桌泛着沉静的光泽。陈光良坐在主位,指尖轻叩桌面,目光扫过在座的高层。
窗外的维多利亚港波光粼粼,却映不透他眼底深处的凝重——香港经济的苦日子要来,先是银行挤提,然后是1967年。
“叶经理,夏经理”陈光良的声音打破寂静,目光落在两位鬓角染霜的元老身上,“说说最新的存贷比。”
叶熙明推了推眼镜,翻开面前的牛皮账本:“从去年开始,我们便按照你的要求,降低存贷比,将一些工厂和置业公司的贷款逐步收回;今年更是严格管控贷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现在的存贷比已经降低至 45%,算是非常的合理。”他顿了顿,补充道,“比汇丰银行还低三个百分点。”
夏高翔在一旁点头,手指在算盘上轻拨,算珠碰撞的脆响里透着安心:“上个月收回的三笔纺织厂贷款,正好填补了九龙城支行的流动资金缺口。”
陈光良看向坐在右侧的郑鸿生。这位即将接任总经理的新高层正低头记录,钢笔在纸上划出流畅的弧线,他身上的西装熨帖如新,但他今年也四十多岁,也曾有过海外留学经历,还是粤籍人士。
陈光良的长房四子陈文胜,已经毕业几个月了,正在大通银行做普通职员,以此来学习西方银行的管理经验。
“平安银行的存款中,陈氏企业及相关的比例,占多少?”陈光良忽然问道。
叶熙明翻开另一份报表,指尖点在“25%”的数字上:“陈氏相关企业约占 25%。所以,我们应该是非常健康的。”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堆着笑意,“上个月长实集团刚把长江广场的租金收入存进来,定期。”
郑鸿生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如钟:“董事长,我补充一组数据。平安银行目前的存款是 12.2亿,位居香港华资银行第一,第二名的恒生银行不过六亿左右的存款而已,东亚银行和恒生银行差不多。但我们的存贷比只有45%,远低于其它华资银行,我们备足了重组的现金流,未雨绸缪。”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老板在担心什么,他们也习惯老板未雨绸缪的做法,而且每次总是能避开灾难,反而还能趁机发展。
陈光良这时候才说道:“从1962年开始,我便发现银行的资金大量涌入香港的地产行业,而且很多都不是通过贷款,而是直接参与投资。明德银行、恒生银行等,他们都是香港的置业大公司。所以我觉得这是一种隐患。还有一组数据,1962年香港供应的新楼是12000个住宅单元,但今年可能要涨到26000个以上,大家都想赶在1966年1月新建筑条例实施前,来建自己的地盘。这就导致香港的大量自己拿涌入地产业。”
众人纷纷点头,这确实是个隐患。
那其它银行的首脑,难道不知道嘛?
多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砸到自己的头上,总归是有一种侥幸。更何况投资地产多赚钱,比放贷款赚钱太多了,利润动人心啊!
作为陈光良的连襟,也是平安银行的顾问杜维藩,说道:“我们还可以继续优化一些贷款,评估每一笔贷款的风险性,高风险尽快收回;对新贷款进行严格的评估.”
“可行,你们好好商量,拿出具体方案给我。”
“好的”
稍后,陈光良又和平安投资银行的总经理张树年等高层,进行秘密会议。
“将我们投资的香港股票,全部卖出去,先以四个月为时间吧。另外,旗下的信托物业,能卖出去也卖出去。”
张树年等人一听,顿觉大事不妙,恐怕香港又要遭受什么波折了。
“旗下的信托物业,基本都是新建的工业大厦,除了部分租给兄弟企业外,大部分都分层分单元租给外面的工厂主。如果出售,分层分单元出售,当然是动作最快了。”
陈光良点点头,说:“你们安排吧!”
11月初的香港晴空万里,红磡隧道入口处早已人头攒动。
晨雾还未散尽时,警戒线外就挤满了翘首以待的市民,孩子们举着彩色气球穿梭在人群里,小贩推着车叫卖着鱼蛋和格仔饼,铜锣声与粤语童谣交织成喧闹的晨曲。
“通车咯!”
随着港督戴麟趾剪彩的金剪刀落下,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第一辆驶过隧道的劳斯莱斯里,陈光良正隔着车窗挥手致意,后座的严人美轻轻整理着他的领带,鬓角的珍珠发卡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长实集团执行董事陈文杰站在不远处的礼台旁,笔挺的西装口袋里插着白玫瑰。他看着父亲与港督并肩前行的背影,他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
陈氏家族的庞大无比,他们这些第二代成员必须好好的‘隐藏’,这样才能让人真正的‘畏惧’,不敢轻举妄动。
陈文杰基本不接受记者的采访,他将自己定位于‘父亲的影子’。
“恭喜小陈生”恒生银行董事长何善衡悄悄凑过来,目光扫过礼台上“长江实业”的鎏金铭牌,“单是这 40年收费权,就够香港的银行家们眼红半生了。”他袖口的钻石袖扣晃了晃,语气里的羡慕藏不住。
陈文杰微微颔首,视线掠过人群中举着“长实万岁”标语的工人。那些人大多是长实地产的建筑工人,此刻正扯着嗓子喊得面红耳赤。他忽然想起上周父亲的话:“基建不是生意,是让子孙后代记得你的碑。等红磡隧道收回成本,他们家族会考虑将其捐给香港政府。”
只有陈文杰才知道,父亲这句话是真实心理,为了香港,父亲可谓绞尽脑汁。这个项目投资2.5亿,长实集团就占80%,如此庞大的投资,让长实集团的财务也不好受,背上了庞大的债务。
但这是为了香港的发展,父亲义无反顾的支持,并且经常去隧道关注工程进展。
可惜。
这些其他人未必懂,只觉得陈氏是在赚钱,是在提高家族影响力。
“以后不用等渡轮了!”一个黝黑的汉子喊道,粗糙的手掌拍在同伴背上,“老婆在铜锣湾上班,每天能多睡半小时!”
夕阳西斜时,隧道入口的车流仍未停歇。
陈光良站在观景台,看着车灯在隧道里连成流动的光河。混着隧道里隐约的鸣笛,成了最动人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