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破的第五日,晨光熹微,城中烟火气已压过了血腥之气,没有什么三日五日不封刀,反倒是士兵会主动帮助百姓进行房屋的修葺以及基础生活物资的发放。
这与刘仁叛军驻扎之时那可称得上天壤之别,这也是城内能迅速恢复正常生活的要素之一。
李治每日都起大早,在大军食堂里吃些东西后就会在临时充作行辕的刺史府二堂批阅文书。张柬之坐在下首,整理着各地送来的塘报,小武则安静地在一侧核对缴获的叛军钱粮账册。
经过几日整顿,城内秩序基本恢复,商铺陆续开张,街市上也有了往来商人,只是偶尔还能看见被战火损毁的屋宇,提醒着人们不久前的动荡。
“殿下。”张柬之放下手中一份来自太原府的公文,眉头微蹙:“这是今晨刚送到的,太原王氏、河东柳氏等几家,联名递了请安帖子,并附赠劳军粮秣五千石,绢三千匹。言辞恳切,恭贺殿下速平叛乱,却是只字不提刘仁。”
李治笔尖未停,只在奏报末尾批了个“知道了”,然后淡淡道:“他们现在乖是因为我爹老子真的会杀他们。呵,前几日不见动静,这边刚拿下潞州,劳军物资就送来了。我觉着是怕孤查抄刘仁府邸时翻出什么不该翻的东西吧。”
小武抬起头,轻声道:“刘仁在河东经营多年,与这些地方大族盘根错节,利益输送定然不少。他们此刻示好,一是撇清,二是试探。殿下不妨先收下,温言抚慰,且看他们下一步动作。”
“师姐所言,正合我意。”李治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只是这刘仁如同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让人心下难安。他若一直不露面,许多线索便断了根。”
正说着,夏林打着哈欠从后堂转了出来,依旧是那副睡眼惺忪的懒散模样,手里还拎着个啃了一半的胡饼。他踱到李治案前,随手拿起那份太原世家联名的请安帖子扫了两眼,嗤笑一声,丢回桌上。
“几千石粮食,几千匹绢,就想把这事抹过去?打发叫花子呢。”他咬了口胡饼,含糊道:“儿砸,别愁眉苦脸的,线头已经捏在手里了。”
李治精神一振:“父亲,有刘仁的消息了?”
夏林没直接回答,反而看向小武:“丫头,账对得怎么样了?”
小武立刻答道:“回师父,刘仁府库中金银细软与账目大致对得上,但其书房暗格里找到几封未及销毁的信件,涉及与北面草原部落的私下交易,还有几笔来路不明且数目巨大的钱款流向,指向太原方向。另外,城中几个与刘仁过往甚密的粮商、盐商,昨夜试图携家眷细软出城,被九真先生的人拦下了,正在分开讯问。”
“看看,这不就是线索么。”夏林三两口吃完胡饼,拍了拍手上的渣:“刘仁一个河东都督府司马,哪来那么大胃口和胆子?背后没人撑腰他敢私通部落?敢克扣军饷煽动兵变?他现在就是只惊弓之鸟,跑去哪,哪就是他的老巢,也是他的葬身之地。”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父亲是说,不必我们费力去搜捕,他自己就会引我们找到背后之人?”
“对啊。”夏林拎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灌了几口:“让你的人把风声放出去,就说刘仁虽在逃,但其心腹管家、贴身侍卫已被擒获,正在严加审讯,不日便将押解进京。再暗示一下,刘仁府中搜出的密信内容很是精彩。”
张柬之抚掌笑道:“妙!此乃打草惊蛇,亦是引蛇出洞!背后之人若心中有鬼,闻此消息必不安宁,要么急于灭口,要么惶惶不可终日,自有马脚露出。而那刘仁若得知心腹落网,恐其招供,要么狗急跳墙,要么更依赖背后之人,无论何种,皆于我有利!”
小武补充道:“还可令人在市井散播流言,就说太子殿下仁厚,念及不少人是受刘仁蒙蔽胁迫,若其能迷途知返,检举有功,可网开一面。如此,或能动摇其党羽。”
“就按你们说的办。”李治点头,随即又看向夏林:“父亲,那刘仁的具体踪迹……”
夏林嘿嘿一笑:“那家伙骑着头驴,兜了个大圈子,昨晚半夜,摸进了离石郡城外的一处庄园。那庄子明面上的主人是个胡商,其实跟太原王氏沾亲带故。”
离石郡!太原王氏!
李治与张柬之、小武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是一凛。
河东重镇,世家魁首,果然牵扯其中。当初这个全力支持自己母亲登上皇位的家族,如今却也到了这么一天。
“不必急着抓人。”夏林寻了张舒服的椅子瘫坐下:“让人把庄子给围了,只许进,不许出。盯紧了,然后瞧瞧太原那边得了消息会是个什么反应。”
他语气轻松,却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掌控。
李治心领神会,这是要将刘仁当作鱼饵,钓出身后的大鱼,更要借此震慑整个河东盘根错节的势力。他当即唤来亲信将领,低声吩咐下去,依计而行。
军令悄无声息地传下,数支精锐斥候小队化整为零,如同幽灵般撒向离石郡方向。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二堂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夏林已靠在椅子里打起了盹,轻微的鼾声起伏。李治则继续处理政务,批阅各地送来的恢复生产、安抚流民的章程,只是偶尔抬眼望向门外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期待。
张柬之磨着墨,压低声音对李治道:“殿下,此计若成,河东局势可定大半。只是……太原王氏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证据确凿,当真要动他们,恐朝堂震动。”
李治笔下未停,声音平和却坚定:“柬之兄,军改乃国策,不容阻挠。若他们自恃根基,便可罔顾法度,煽动叛乱,荼毒百姓,那这根基,不要也罢。孤此番前来,不仅要平叛,更要立威,立的是朝廷法度之威,是革新图强之威。谁挡在路上,便搬开谁,只可惜上次父亲没能杀得赶紧。”
他语气之中倒是有几分嗔怪,到底是父亲没能杀干净,才叫这些人几次三番,翻来覆去的折腾。
小武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掠过李治已显坚毅的侧脸,又落到一旁酣睡的夏林身上,心中暗道,师父这搭桥之法,殿下已是渐渐走得稳了。
两日之后。
离石郡外三十里,有一处依山傍水的庄园,名唤“怡心庄”。白墙青瓦,外观瞧着与普通富户别业无异,只是守卫看似松散,暗地里却有不少精悍身影隐在树影墙角之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庄园最深处的静室内,刘仁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昔日都督府司马的官威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惊魂未定的狼狈相。他捧着茶杯的手仍在微微颤抖,茶水漾出,沾湿了前襟。
他对面坐着个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乃是太原王氏在河东的一位外府管事,名叫王通。此刻王通脸上虽带着笑,眼神里却藏不住一丝阴鸷。
“刘司马,稍安勿躁。”王通尽量让语气平和:“此地隐秘,乃我王家产业,安全无虞。您且安心住下,风头过了,自有安排。”
“安排?还有什么安排!”刘仁猛地放下茶杯,声音嘶哑:“潞州没了!我的心腹死的死,抓的抓!王通,你得救我!你们王家必须救我!我可是替你们……”
“刘司马!”王通厉声打断,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慎言!什么替不替的,生意上的往来,互惠互利而已。如今出了事,我们王家念在旧情,冒险收留于你,已是仁至义尽!”
刘仁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椅子里,喃喃道:“夏林……夏林他在潞州城下……他说鸡犬不留……”
王通眼底闪过一丝鄙夷,面上却叹道:“夏帅威名,天下皆知。不过刘司马也不必过于惊恐,他如今注意力在稳定潞州,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只要您不露面,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王通皱眉:“何事?”
门外传来心腹压低的声音:“管事,庄外……庄外好像有些生面孔,已经转悠两天了。今日似乎还多了些。”
王通脸色微变,霍然起身,走到窗边,借着缝隙向外窥视。庄外山林寂静,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他心中那股不安却骤然加剧。
刘仁也听到了门外的话,顿时面如死灰,一把抓住王通的胳膊:“他们找来了!是不是?他们找来了!王通,你快想办法!快啊!”
王通被他晃得心烦意乱,一把甩开,强自镇定道:“慌什么!或许是过路的客商,或许是郡中衙役例行巡查!我这就派人去打听清楚!”
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这怡心庄位置隐秘,等闲人绝不会在此盘桓两日。难道消息真的走漏了?夏林的人,这么快就摸过来了?
他立刻唤来两名得力手下,低声吩咐他们从庄后小路出去,分别前往郡城和太原报信,并打探庄外那些生面孔的底细。
然而,半个时辰后那两名手下竟先后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管事,后山小路……被人堵了!明晃晃的官兵,穿着禁军的衣服,说是奉太子令,封山清查叛党余孽,许进不许出!”
“去郡城的方向,官道设了卡子,盘查极严,我们的人还没靠近就被拦回来问话!”
王通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手脚瞬间冰凉。
许进不许出!太子令!
这哪里是封山清查,分明就是冲着怡心庄来的!他们已经被围了,成了瓮中之鳖!
刘仁听得真切,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完了……全完了……夏林……是夏林……他从不虚言……”
王通脸色铁青,在室内急促地踱步。庄外已被围住,信送不出去,太原主家得不到消息,如何应变?庄内粮草虽可支撑数月,但被朝廷大军围困,光是这压力就足以让人崩溃。而且太子和夏林既然已经锁定了这里,强攻恐怕就在旦夕之间!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王通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刘司马,为今之计,只有委屈你了。”
刘仁惊恐地抬头:“你……你想干什么?”
王通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阴冷:“你得走!趁他们还没完全合围,我派人护送你,从庄内密道出去!密道出口在十里外的山涧,只要出了那里,天高海阔!”
刘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好!我走!我这就走!”
王通心中冷笑,这密道确实存在,但出口是否安全,他此刻也无法保证。让刘仁走,一是赌一把运气,二来,刘仁一旦在外面被擒或身死,很多事情就成了无头公案,更能吸引朝廷的视线,为他王家争取斡旋的时间。
片刻之后,刘仁换了身仆役衣裳,在王通两名忠心护卫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钻进了庄园假山下的密道入口。
看着入口缓缓合上,王通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狰狞。他回到书房,匆匆写下一封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一名豢养多年的死士。
“想办法,无论如何,把这封信送回太原主家!告诉他们,篱笆扎紧了,小心野狗钻进来!”
他此刻只能寄希望于主家能及时应对,哪怕断尾求生,也要保住王氏根基。
然而,王通不知道的是,他派出的死士刚凭借高超身手潜出庄园不到二里地,便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罩住,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被卸了下巴,搜走了密信。
与此同时,怡心庄外一处高地上,夏林举着个单筒望远镜,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庄内隐约的慌乱人影。李治站在他身侧,虽看不清细节,却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紧张。
一名斥候校尉快步上前,将那份密信呈上:“殿下,夏帅,庄内潜出一人,已被拿下,搜出此信。”
李治接过,拆开火漆,快速浏览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冷意:“父亲,他们果然慌了。这王通让他们家小心野狗,倒是会比喻。”
夏林放下望远镜,嘿嘿一笑:“哎呀,无所谓啦。”
他转头对那校尉道:“去,把咱们请到的那几位粮商、盐商老爷,还有刘仁那位吓破了胆的管家分别带上,到庄门前亮个相。再找几个大嗓门的弟兄,对着庄子里喊话。”
“喊什么?”校尉问道。
夏林摸了摸下巴,语气多少有些戏谑:“就喊:太子殿下有令,只诛首恶,协从不问。庄内人等,限一个时辰内,弃械出降,可保身家性命。逾时求饶无用。”
校尉领命而去。
李治看向夏林:“父亲,真要强攻?”
“吓唬吓唬他们。”夏林浑不在意,“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帮家伙惜命得很,里面粮食再多,被大军围着,担惊受怕几天,自己就得内乱。咱们等着看戏就行。”
不多时,怡心庄外响起了洪亮的喊话声,伴随着被俘粮商、管家等人惊恐的哭喊和求饶声,清晰地传入了庄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庄内顿时一片死寂,随即骚动之声四起,压抑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王通在书房内听得真切,脸色煞白,一拳狠狠砸在桌上。
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来了。
而太原主家那边,此刻恐怕还蒙在鼓里。他这处经营多年的暗桩连同里面可能牵扯到的诸多秘密,已然暴露在太子与夏林的刀锋之下,俨然成了惊弓之鸟,瓮中之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