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一些流言。”老太太笃定的说道。
戴克·安伦面无表情。
作为蜚短流长的一环,从这间画室里流传出去的,并非只有软粘板上的戴克·安伦以及奇怪的飞镖传言而已。
“不喜欢。”
萨拉回答的倒是很干脆。
“无论你听到了什么样的传言,恐怕,它都是对的。”
“哦。”
安伦先生消化着这个信息,他想要装出吃惊的样子,但是装得并不成功。哪怕他从来都没有听过那些流言,在楼下的大厅里目睹了那样火药味道十足的对话……萨拉对这个房间里的某些事物,具有某些不喜欢的情感,也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马仕先生,听到这个意见,应该会非常非常的伤心以及失落。”戴克·安伦说道。
“马仕三世的财务状况,我听说不算太好。”老太太有什么说什么,“我几周之前读到了一篇文章,把马仕画廊比作了英格兰的曼联足球队。”
“实话实说,曼联未必同意这个形容。”
安伦想了想。
“格雷泽家族并不缺钱,些许的财务问题,仅仅只是因为欧足协的财政公平法案罢了,而无论如何,曼联都是世界上最赚钱,最具有商业价值的俱乐部。马仕画廊?”
马仕画廊是世界上最赚钱的画廊?倒也说不上错。
马仕画廊有过些辉煌岁月,唯一的问题是,那时候……玛丽莲·梦露都还活着呢。
老太太萨拉嗯了一声,听上去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戴克·安伦摇了一下头。
他也不感兴趣,起码,没有那么感兴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忧虑,担心马仕画廊的运营情况,不是安伦先生担忧事项清单上排名第一的事项。
马仕三世能在市场里呼风唤雨,驾驭雷霆是好事。
可要是呼唤而来的雨水与资粮落不到他的头上,戴克·安伦又为什么要欢呼呢?
“您觉得,要是安迪·沃荷还活着,他会怎么看今天的这个画展?”
安伦先生若有深意的问道。
“嗯?”
萨拉询问道。
“超级巨星?这是他所期盼的超级巨星式的展览么?大约不是。”
安伦说道:“终其一生,安迪·沃荷都在寻找着那种超级巨星式的人物,他们必须具有非常难以被其他人所替代的才华。迷乱,怪诞,强迫症……”
戴克·安伦思考了片刻。
萨拉替他想起了一句有趣的说法——“那种会拿着脚趾头夹樱桃吃的人。”
戴克·安伦说的对,顾为经外表看上去不是会拿着脚趾头吃樱桃的艺术家类型。
“1964年,那时候,我刚刚入职《油画》杂志社不久,做实习助理,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追踪报道当年的威尼斯双年展,那年的双年展奖项被颁发给了——罗伯特·劳申波格。”
安伦吹了一声口哨。
劳申波格是出身于德克萨斯州的美国画家,直接推动了波普艺术的发展,声名赫赫的大画廊PaceWildenstein,就是靠着代理劳申波格的作品起家。
“这被认为是艺术史上的标志性事件。”老太太回忆着往事,“一个美国人,拿了欧洲艺术行业最闪耀的冠冕,当时杂志社内部吵的翻天……这就是我对波普艺术的最初印象。”
“伊莲娜女士说,身为一个奥地利人,就像奥地利人一样,她曾经相信过维也纳才是欧洲真正的心脏,是欧洲的艺术之都。但在1938年以后,它似乎就‘失去’了和巴黎继续较量的资格。”
“与那一天的不光彩相反。”
“1964年似乎则是波普艺术荣耀加身的那一年。无论当时有多少艺术批评家们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理喻,甚至觉得愤怒。但很多人都相信,那一年之后,尽管毕加索还活着,尽管毕加索还居住在南法的薰衣草田间,他依然是那个艺术的奇迹。”
“整个欧洲艺术的心脏,不再是巴黎,而变成了纽约。”
“您喜欢它么?波普。”戴克·安伦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听说……您喜欢我的作品。”
“是的。你之前在阿布扎比卢浮宫的画展。我没有去到现场,但每一幅作品我都分外认真的看过了。”
萨拉依旧点点头。
老太太直白的说道。
“我喜欢它,我认为那是马仕画廊近些年来最为有趣的一场画展,放在当年世界上的全部美术展览来说,它也能够排得进前五。”
安伦先生站在原地一阵的摇晃。
就……惊喜来的实在是过于突然了好吧。
好比去买彩票,他是抱着开出5块钱彩票,回个本顺便在路上买包辣条吃的心态去的,谁知,直接开了500万出来。
传言是真的!
戴克·安伦渴望过万一……萨拉真的欣赏他呢。
然而。
戴克·安伦真的是哪怕渴望都没有渴望过,这老太太竟然会这么欣赏他。
牛皮喔!
安伦先生知道他的画展简直堪称惨败,在被伊莲娜小姐骂的狗血喷头后,并没有被评论界唱衰,而是比那更可怕,评论界这次似乎连唱衰他都懒得唱了。
都没几家报纸和艺术评论媒体继续拿着小皮鞭抽打他,大家觉得安娜骂的已经很到位了,就不必继续“奖励”戴克·安伦了。
对于想要构建出商业神话的人而言。
遗忘比批评更可怕。
没人爱他,也就没人恨他。
马仕画廊也寄希望于继续投钱,联系相熟的评论媒体,在市场上炒出些水花来,那场景仿佛是骑一辆老旧、生锈且缺乏润滑的没气自行车。
用力地砸资源下来,蹬两下,自行车勉强往前溜达一点。
力气一停下来。
自行车也就停了。
戴克·安伦深深地呼气,撸起袖管,想要站起身来玩了命的使劲的蹬。然后,他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座山驶了过来。
安娜·伊莲娜骑在那艘排水量是泰坦尼克号小两倍的货船之上,拉着汽笛,从戴克·安伦的脸上硬生生的碾了过去,犹如随便压碎了海面上的一只破酒瓶。
更可悲的是。
这次,伊莲娜小姐都不是有意针对他的,她只是自然的吸走了艺术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关注度。
比起那艘大船在海面上掀起的滔天波浪,使尽浑身解数卖力蹬自行车的戴克·安伦算溅起的水花,也就只是往水上扔一只破酒瓶而已。
整的可怜的戴克·安伦自己都不自信了。
开口之前,他都不太确定,萨拉女士真的知道他的那个画展。
谁知?
“马仕画廊近些年来最好的画展,在当年所有的画展之间,也能够排进前五?”
Ohhhhh!
他激动的想像大猩猩那样锤打胸口,然后探出长长的手臂,揪住马仕三世的领子,把马仕三世从法国的度假别墅里揪过来,按着大老板的脖子,把他的耳朵硬塞在萨拉的眼前。
听!
洗干净耳朵给老子听,认真听,好好听,反反复复的听。听完默写一百遍,然后跪下来叫爸爸。
“怎么,就是你是马仕三世啊?就你小子……不给老子砸钱?就是你小子没给他批那1000万欧元?就是你非要跑去给了顾为经一份宽松到爆的合约。”
什么叫反向投资鬼才啊?
知道马仕画廊这些年为什么亏钱么?
这就是有眼不识泰山的结果。
戴克·安伦,不,“马仕 the second”先生爽极了。
萨拉觉察到了这一点,她仿佛还嫌戴克·安伦不够爽似的,额外补充道。
“我认为你的画展比顾为经的画展要强,你最具有闪光点的地方,正是顾为经的作品所最缺乏的地方——”
“关于现代人生活的锐利观察与洞悉。”
她夸奖道。
“哦,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的那场展览有非常多花费了精巧心思的构思……”戴克·安伦频频不断的点头,他不太关心顾为经的画展了。
他在这里。
萨拉女士就在旁边。
这么宝贵的时间,不若到旁边去,给他自己开个专访好了,他能为自己混上一篇版面,不比在这里吐槽顾为经强。
“我前一段时间,以大师计划的评委的身份,见过一次顾为经。”
萨拉倒是吐嘈顾为经,吐嘈个没够。
“大师计划?《油画》杂志旗下的项目么?”安伦竖起一只耳朵。
“一个给青年艺术家的驻校综合艺术项目。《油画》杂志社有所参与。”萨拉说道。“我给他打了5分。”
“我承认,对于学生来说,他是画的很不错。”戴克·安伦一听是个学生项目,他又把耳朵放下来了,他不了解德国的评分体制,敷衍的夸奖道,“打满分也正常,笔触呀,线条呀,都挺好,他缺乏的是更多的沉淀和打磨,您显得非常的公正——”
“不。分越低越好。4分是及格线,5分直接就是不及格。”
萨拉说道。
“话又说回来,另一方面,艺术行业,对于社会的观察,真正发自内心的思考,要远远比笔触和线条更重要。画一幅漂漂亮亮的画,又能有多难呢?古往今来那些伟大的作品,有几个真正以画的漂亮取胜的呢?这就像是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的差别。只看漂亮,只看线条和笔触,却忽略了真正有深度的东西,就好像只看见一株大树而忽视了身前整片的森林。”戴克·安伦面不改色的说道,“这要是一场选美比赛,伊莲娜小姐肯定赢,但如果比较的是艺术的洞察力——”
“但那天,我给项目里的其他所有人,打的都是6分。顾为经已经是得分最高的那个了。”
萨拉盯着身前的作品,慢悠悠的说道。
安伦先生张开了嘴。
安伦先生闭上了嘴。
安伦先生决定不说话。
跟有些人,社交起来真费劲,到底要怎么样么?大姐,您这是故意的吧。
“所有说起话来大喘气的人,都应该拖出去吊死。”
戴克·安伦在心里想。
“很多艺术家到了晚年,都或落入不知道想画什么,不知道该表达什么的迷茫循环之中。他们找不到自己的锚点。既使是少数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一定能逃离出一个复杂的怪圈。他们依然还保留着创造力,他们却不知道如何加以施展。”
“他们没有在浪潮里沉没,他们迷失了方向。”
萨拉说道。
“顾为经是那天的所有的学生里,唯一一个问了我‘为什么?’的人,他质疑我的决定,质疑我对他下达的论断。我想,这多少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对于艺术本身,有着属于自己的思考。”
“我让每一个学生,都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得分。但一直没有人问我为什么。”
“我对那天所有的学生都称不上满意。他们所有人都还没有找到答案,可既然如此,唯一一个试图找到问题的人,值得我去加上一分。”
萨拉扫视着眼前的作品。
对比她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些作品已经变得有所不同了。
线条和色彩发生了形变。
有些画家在传说之中,能够使用一根线条便描绘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顾为经表现的则是一种抽象的时光,一种抽象的夜空。
这幅名叫《子夜》的作品,比起上一次,更加的灰暗。
绘画的过程里,他大约加了一点点钛白,或者是镉红?萨拉目光关注的焦点不在这里,她关注的不止是颜料的变化。
她看作品,好像从宇宙的彼端凝视地面。
而这幅作品,则是从地面凝视宇宙。
多么经典的视觉角度啊?这间画室里每一幅作品的观察角度都称不上特立独行。
先有玫瑰。
后是《星月夜》。
萨拉在看着顾为经的画,她有感受到,顾为经的画在看着她。
“可惜,我的那场画展,在评论界的反响,似乎不够成功。”
萨拉长时间的沉默,让戴克·安伦实在按耐不住,他把话题往自己身上调。
勾引着身边的老太太。
嘿?
别看那个了,看这里。
马仕画廊里最伟大的画家,最有趣的画展的创作者,就在你身边呢?
采访我嘛。
求求你了,采访我嘛!
我认为那场展览还是能够抢救的,还有极大的深度可以被挖掘。
亲爱的萨拉大姐头,您还在等待什么呢?
告诉你个秘密哦!要是你准备把工作辞了,跑来当我的经纪人,我是一定一定一定不会拒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