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萨拉说。
梦寐以求能获得老太太认可与支持的戴克·安伦听到这个回答,愣了愣。
这个说法讲得太没有烟火气。
秋天的叶子变黄了——“我知道。”
昨天的咖啡加了过多的糖——“我知道。”
“我的画展并不成功。”
“我知道。”
戴克·安伦所心心念念期待着的可不是这个回答,因为“我知道”这个评价本身不带有任何的道德评判的意义。
既非褒奖。
又非像在楼下和安娜互喷的时候,有着那么强的贬义成分。
说出这个词汇时,女评论家萨拉表现的就像是一块寒冰,就像在不夹杂任何感情的描绘着一种自然法则。
天行有常。
不为尧存。
不为桀亡。
“所以——”戴克·安伦试探性的询问道。
大姐,做一点什么咩?
一位像他这样可爱的画家,像它一样被萨拉宠爱着,欣赏着的画展,遭受了冷遇,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您不要做一点什么么?
去愤怒呀!
去打抱不平呀!
麻利的去捐个“戴克·安伦”博物馆出来嘛!他觉得纽约藏了很多安迪·沃荷作品的Moma美术馆旁边的那块地儿就很不错,可以直接花个几亿刀给它盘下来。
这一点,戴克·安伦必须要对萨拉进行批评。
咱得行动起来,拖延症要不得,再拖延下去,他就要噗唧一下拍在地面上去了。瞧瞧人家伊莲娜小姐是怎么做的?那才是真正的实干派,得罪了伊莲娜小姐,管对手是谁,安娜从来都不惯着对方的臭毛病。
该喷就喷。
该干就干。
看看她是怎么对顾为经哒!
换成安娜·伊莲娜女士今天站在这里,有些人的照片此刻便已经粘在墙上,用来练习飞镖了!
这得认真学起来。
安娜在意的画家,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戴克·安伦相信对方是绝对不会只说一句“我知道”便了事的。
“也许……我们能够做点什么,来改变这样的现状。”
安伦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热烈一些。
他也不白日做梦想着什么捐个艺术馆,此情此景,话语都烘托到这里了,真的就不来一一篇《戴克·安伦的特别专访》么?
“为什么呢?”
老太太的语气不温不火。
戴克·安伦没理解。
“您喜欢我的画展……而它,不太成功。”
“是很不成功。”老太婆恶毒的说道。
好怒!
但戴克·安伦忍了。
他呲牙一笑。
“很不成功。”戴克·安伦深吸一口气,“我相信,您愿意为此写一篇文章,也许能够扭转很多人对那场展览的看法。”
“是的。”
萨拉点点头。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艺术总监女士又重复了一遍。
老太太侧头瞅着戴克·安伦懵懵懂懂的脸。
真是傻孩子。
萨拉决定好心的“提点”他一下。
“那样的话,我喜欢它的理由就没有了,它就不再是我认为马仕画廊近些年来,最有意思,最值得关注的画展了。”
戴克·安伦傻愣愣的站着。
他和这个老太婆之间,肯定有一个语言逻辑能力有问题。
“我喜欢它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它是一场失败的画展。我认为它值得关注之所在,恰恰在于它的不被关注。”萨拉温柔的说道,“懂了么?”
“这场展览具有艺术世界里最迷茫的特质——一个没有搞懂自己想要干什么的画家,搞了一些自己也搞不懂是什么的作品出来。在自己也搞不懂是为什么的情况下获得了成功,然后又在同样没搞懂是为什么的情况下走向失败。”
“他想用篝火前的一场滑稽的舞蹈去呼唤财富之神。”
“财富之神又早已离他而去。”
“没有比这更能影射出现代社会之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迷茫的了,这种迷茫本身,是如此的诱人。至于那场展览——它无聊的让人想要拔腿就跑。我相信,伊莲娜女士的文章写得很清楚了。”
“安伦先生?听说彩色插画对于孤独症儿童的康复,有一定程度的辅助治疗的作用。你有考虑去行医么?”
戴克·安伦愣在那里。
用卡通漫画家式的描绘,来表现安伦先生的心情,大概会把他的脸色涂抹成橙红色,头上再画出蒸汽火车式的浓烟,用以表现他又羞又恼,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恨之欲狂的内在情感。
实际上。
戴克·安伦脸色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
眼神暗淡了下来。
对这间房间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转过身,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安伦先生。”
就在戴克·安伦即将走出画室的时候,萨拉喊住了他。
戴克·安伦认为自己没有必要继续承受这些侮辱,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你刚刚问我一个问题,如果安迪·沃荷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看今天这里的一切。”
萨拉说道。
“我不太清楚。我的职业生涯完整经历了波普艺术最辉煌的年代,其实谈不上喜欢,也不至于是厌恶。”
“和伊莲娜女士不同。我对一切的画法和一切的画派,都往往保持着距离以及警惕。”
“我和安迪·沃荷接触的不算多,所以我也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想,如果所谓的‘波普’精神真的存在,如果安迪·沃荷今天站在这里,他大概是不会像一位想要吃奶的孩子一样,询问我的意见,想要在一位权威的艺术评论家这里获得肯定,才能拥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的。”
“我要不喜欢他?”
萨拉想了想。
“也许他会无所谓的耸耸肩,也许他会给我竖一根中指。”
“我不知道。”
“不过,你说的没有错,我也确实觉得,顾为经不是安迪·沃荷一生里,想要去寻找的那种天王巨星的模样。也许,亨特·布尔反而更接近一些吧,毕竟,他那么的猫王。”
老太太插起手指。
扫视着身边这间不大不小的画室。
“爱德华·蒙克的作品,所代表的是一种焦虑的永恒性。那么当一代现代人陷入迷茫的时候,又该用何种药品,进行治疗呢?”
……
兴致勃勃的溜达上楼梯,然后又被九十岁老太太锤的满头都是包的戴克·安伦摇摇晃晃的走下了楼梯,就像被恶魔暴风吸入走了灵魂。
那些参加过大师项目面试的同学们见到此般场景,大约会不由自主的心有戚戚焉。
原来在《油画》的艺术总监面前。
世界影响力排名前一百的大画家,和他们那些尚未毕业的学生,表现的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戴克·安伦低下头,丢了魂似的离开了。
他本来想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出门,离开这个他的伤心之地。
伊莲娜小姐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萨拉女士摸了摸他的头,慈祥的微笑,然后三百六十度转体大回环,以一个极高难度的姿势,也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不得不说。
老奶奶真的是好身手。
戴克·安伦经过一层的时候,看见开放式的厨房里,几个记者正在咖啡壶边采访着顾为经,他也看见,伊莲娜小姐坐在轮椅上,把一张方糖的纸片团成一团,随手投进了几米外的小废纸篓里。
安伦先生皱着眉头,心猛的抽了一下。
他想起了传说之中,伊莲娜小姐练飞镖,已经练到了几米之内正中十环之境界。
“也许……任何诡异的传言,在最开始,都有一定事实的依据?”
传言和事实之间的关系,就好比伦勃朗和他的妻子,靠着话本里的故事,在画上把自己打扮成东方的王公一样。
尽管和事实差距蛮遥远,但确实世界是有东方的王公存在。
离开房子的戴克·安伦一直在想着他在画室看到的东西。
绿色的软板。
大头针。
扔纸团的伊莲娜女士……那么,伊莲娜女士在家中豢养的那头,会吞吃掉所有不满意作品的凶猛野兽呢?
——
「校园公告:」
「“关于在接到举报,在学校西南侧的树林里,有学生声称见到了一头危险的美洲狮一事。经过学校校警办公室检查监控摄像头后确认。他在远处所见到的趴在草丛里的美洲狮实际上是一只体重超过20磅的橘色大猫。该猫为本校大二年级水彩系的学生所饲养的宠物,已接种过完善的动物疫苗,不具有任何危险性。目前警报已解除,请师生们切勿恐慌。”」
——汉堡美术学院校警办公室·《Fake news!“美洲狮”出没实为误传》
——
“所以,Bro,媒体上说的都是真的?”
宿舍里。
维克托“咚、咚、咚”的敲响了房门,他手里拿着手机。
“你要举办画展?”他眼睛瞪的很大,像是铜铃。
顾为经点点头。
“个人画展?”
顾为经继续点头。
“在卢浮宫?”
新学期开始了,维克托最近忙着继续研究着他那个仿佛要用时间转换器才能上的开的课表,每天忙得都脚不沾地。
当他在校园食堂里,一边吃着午餐,一边刷着行业新闻的时候,浏览到了一条马仕画廊即将为它的签约画家举办首场个人画展,马仕三世对媒体表示,他对画展“信心十足”的相关新闻。
维克托看了两眼,然后差一点把盘子里的杂烩菜吃进鼻孔里去。
他反复浏览了多遍。
OMG.
他盘子里的饭也不吃了,噔噔噔的就从校院东侧的自助食堂跑了回来。
“今年六月份,在阿布扎比的卢浮宫。那只是一个超小型展览。十幅画作品,规模不大。”
顾为经开口确认了维克托像复读机一样提出的问题。
“Wooo!”
维克托侧着头,大张的嘴,眼角的皮肤被撑的薄薄的,用这个酷似黑人脱口秀演员的面部表情极为生动的表达出了内心的震撼。
那可是个人画展啊。
那可是阿布扎比卢浮宫啊。
据说那些中东的王爷们,一个赛着一个的超级有钱的。
作为一个对职业生涯有着清晰规划的未来美院“教授”而言,维克托太明白,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了。
维克托一直觉得顾为经在大学生活有些不温不火,整天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道浪费在哪里去了。
现在。
这个故事变得魔幻了起来。
这种消息的冲击力,对于维克托来说,就好比每天跟你一起上着课的兄弟,有一天跟你说,兄弟,我要请个假。下个月皇后乐队巡演,我要去当主唱。
在维克托心中,比起在卢浮宫里办画展的诱惑,就算有人真的能拿皇后乐队的主唱来换,他也是不换的。
维克托在宿舍前站了良久,神色极为精彩。
他似乎有很多话相说,但最后,因为震惊太大,实在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恭喜。”
万般感慨化成一句话,维克托说道,“威廉姆斯什么的,哪里能比的上你啊。”
“你要去么?”
顾为经开口,“之前在画展的筹备期,有一些保密协议什么的,没有和你说过。但我可以邀请你去看我的画展。”
“6月7号?”
“对,6月7号正式开幕。”
维克托看上去很是心动,想了想,他摇了摇头,“算了,那时候要准备考试,赶期末论文了。”
“我帮你搞定,还有来回的机票。”
顾为经说,“我给你一份正式的VIP邀请函,哪怕是柯岑斯教授,他应该也会给个面子的。而且,在展览上,我想应该会有你想不到的惊喜。”
市场营销要分阶段。
如今发出来的展览预告只有一些很朦胧的新闻。
顾为经想着可以在展览上,把维克托介绍给自己的经纪人,应该会比他在摄影工坊里碰运气,更容易拿到推荐信。
可维克托想了想。
他还是摇头拒绝了。
“算了,我还是准备期末考试吧。”维克托牙齿很白,“这是你的派对,玩得开心。我会看着画展相关报道的。”
他挥挥手。
“祝你好运,大画家。”
“你也是。教授。改变主意的话,随时可以告诉我。”
……
不光是冲上门的维克托。
马仕画廊有着很稳固的媒体宣发渠道,随着顾为经的个人画展的新闻在媒体上逐步曝光。
在汉堡生活了一年半的时间,一只默默无闻的顾为经,他的校园生活出现了巨大的改变。
首先。
顾为经每日的中提琴森林独奏会,再也不缺听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