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辆插着特许状旗帜的商车驶出莫斯科,阿列克谢收到额尔德木图的密信:“办得漂亮,大公阁下。为了酬谢你的功劳,我已为你向师相提议嘉奖,若无意外,师相必有奖赏——你在我帅帐看到的蜂窝煤,其生产机器将会特供给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愿从今往后俄罗斯的煤火,会比克里姆林宫的烛光更亮。”
阿列克谢·斯特罗加诺夫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东方,他仿佛看到明军在乌拉尔山以西的驻军在喀山点亮闪烁的篝火,如同撒在俄罗斯东部土地上的一把金箔——那是比任何头衔都更实在的权力证明。至于乌拉尔以东,“大明领土”正随着界碑的竖立,成为波雅尔们不敢触碰的禁区。
时光飞逝,当莫斯科的初雪落在克里姆林宫尖顶,城中偏东处的波雅尔学院青铜门环上已经凝出冰花。阿列克谢大公的马车碾过铺着明式青砖的广场,车辕上的双头鹰纹章旁,新漆的明式云纹清晰可见,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朱红。
“大公阁下,”学院首席教习鲍里斯迎出门,袖口的明式补子绣着狮子纹——对应沙俄的亲王品级,“诺夫哥罗德、喀山分院的匾额都已由沙皇亲笔题写,今日首批学员正行开笔礼。”
议事厅内,五十名波雅尔子弟跪坐蒲团,面前摆放着宣纸、狼毫与端砚。阿列克谢看着鲍里斯示范“沙皇”二字的写法,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忽然开口:“合格者除了优先晋爵,还可获‘大明通商许可状’——凭此可在大明购入货物时可减免三成关税。”
年轻贵族们的笔尖全都不自觉地一顿,眼中闪过精光——他们知道,这意味着家族商队能在大明商社换取更多丝绸、瓷器、茶叶、棉布乃至各种新式铁器工具,无一不是大大有利可图的好货。
年轻贵族们一边心思飞转,一边偷偷瞥看阿列克谢大公胸前的麒麟补子。
俄罗斯沙皇国的官爵制度改革诏书早已颁布,学院内主教学楼外墙壁上的品级表将沙俄贵族与明式官阶做出综合:沙皇以下,最高爵位是皇室大公,为超品,绣麒麟纹;非皇室最高爵位为亲王,列正一品,绣狮纹;以下公爵从一品,绣虎纹;侯爵正二品,绣豹纹……直至九品芝麻官,补子绣鹌鹑。
阿列克谢·斯特罗加诺夫并非皇室出身,但他的苏兹达尔大公金徽章之下,却赫然是一块明式麒麟补子——这是皇室正一品的象征,与他的特辖军统帅腰牌交相辉映。至于来历,则是因为一些阴错阳差的意外,不过外人并不知情。
在俄罗斯贵族品阶改革之前,额尔德木图这个外人并不清楚沙俄的爵位体系,只知道沙皇以下最高爵位乃是“大公”,而大公以下的爵位他却一无所知,还以为跟大明一样,因此当时许下诺言,将“苏兹达尔大公”提前许给了他。
由于在奥卡河畔的决定性大胜,俄罗斯国内一时无人敢于对此表达质疑,可是等到贵族品级改革,额尔德木图看了报告才知道这事闹了乌龙——俄国制度与大明不同,他们的贵族制度本质上是学的欧洲那一套。
欧洲的“大公”其实是三种不同概念的集合体,其差异堪比伏尔加河与多瑙河。首先是以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为代表的Archduke(Erzherzog),这个源自神圣罗马帝国的头衔专属于皇室直系成员,如同后来沙俄皇子必然获得“大公”称号一般,是纯粹的血缘标识而非领土象征。正如腓特烈三世将奥地利大公头衔合法化后,它便化作哈布斯堡王冠上的金丝,只缠绕在嫡系血脉之间。
其次是拿破仑时代兴起的Grand Duke(Groherzog),这类大公往往是独立公国的统治者,其地位介乎国王与普通公爵之间。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一世曾以此号令亚平宁半岛,而今卢森堡大公亨利仍在延续这种传统——他们头顶的冠冕需要领土作为底座。
当然,令额尔德木图困惑的还得是斯拉夫世界的Grand Prince(Великийкнязь),这个源自基辅罗斯时代的称谓最初属于割据一方的君主,却在伊凡雷帝改制后沦为皇室子嗣的装饰品。
正如莫斯科大公的权杖最终化作沙皇权杖上的雕纹,这种大公头衔已与封地无关,更像是嵌在留里克或者后来的罗曼诺夫家族徽章上的红宝石。
如果说大公是凝固的权力琥珀,那么“亲王”(Prince)就是流动的水银。在德意志体系里,Fürst(领主亲王)与Prinz(血缘亲王)的区隔犹如易北河的两岸一般被明确区分——前者是拥有实地的封建主(如列支敦士登亲王),后者仅是王室血统的证明(如普鲁士王子)。这种差异在汉语翻译中常被抹平,就像把“万户侯”与“皇太子”都称作“殿下”一般,其实是有问题的。
至于英国王室的“威尔士亲王”则展现出另一种维度:它既是王储专属的进阶阶梯,又是征服者对被吞并土地的象征性统治。与此类似的还有西班牙王储的“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封号,这里就不一一拆解分析了。
不过,这种头衔在沙俄而言,其实要在彼得大帝改革后的俄国才会达到极致——当沙皇将“大公”称号赐予每个皇族子嗣时,实质上创造出了比中西欧更泛滥的皇室光环。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当明军的铁蹄在奥卡河畔踏着波兰白鹰与俄罗斯双头鹰的旗帜滚滚西来进入莫斯科,任何既有规则在无与伦比的暴力面前都如同被击碎的玻璃一般。
当额尔德木图不愿收回成命,沙皇也只好下诏“特许”,宣布阿列克谢·斯特罗加诺夫因为“砸碎波兰枷锁”的“伟大功绩”,成为俄罗斯沙皇国唯一一位非皇室成员的“大公”。
当然,与之相对的是,这位大公不仅有“尊如皇室”一般的地位,也同样保有其封地苏兹达尔大公国。
“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可优先申领大明商货,”阿列克谢抽出盖着双印的特许状,“但不得垄断,需分出至少一半给其他家族。”
他扫过席间脸色微变的舒伊斯基家族一位英武不凡的年轻人,淡淡地道,“戈罗霍韦茨伯爵,你若能学会用禹瓷茶盏优雅地品鉴武夷岩茶,下个月的通商许可状,我会亲自为您呈递。”
被称为“戈罗霍韦茨伯爵”的年轻人放在桌子下的拳头已然捏紧,但面色只是一片沉静,点了点头:“感谢苏兹达尔大公阁下,我会很快学会的。”
阿列克谢轻轻微笑,不再多言。他不知道的是,这位名叫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斯科平·舒伊斯基的年轻人并不简单,在原本的历史中,正是他率军打下了伪德米特里一世的大片控制区,并且最终攻入莫斯科,让自己伯父的位置得以坐稳。
不过,也正因为他的巨大战功,以及跟随他的军队越来越多,他的那位伯父又反过来担心他威胁到自己,竟然暗中设计诱杀了他。
可笑的是,由于米哈伊尔·斯科平·舒伊斯基这位舒伊斯基派最强将领的死亡,舒伊斯基——也就是后来的瓦西里四世虽然暂时坐稳了沙皇之位,但已经无力抵抗侵略,最终在数年后被波兰国王西格蒙德三世的军队击败,于克卢希诺战役中被波军全歼。
随后波军兵临莫斯科,舒伊斯基宣布退位,莫斯科开城投降。波军入城后囚禁了舒伊斯基,随后辗转将其押解至波兰。1612年,舒伊斯基被杀于距离华沙130里的戈斯特宁城堡。
顺便说一句,舒伊斯基家族其实也是留里克家族的分支,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王室贵族,就是血缘有点远——当然,比刘皇叔那个“中山靖王之后”还是要强不少的,至少他家还是有封地的大贵族,在此前的戈东诺夫沙皇统治期间就进入了“波雅尔杜马重臣会议”。
午间的宫廷宴席上,伪……呃,伪字去掉,德米特里一世的金冠首次搭配明式赭黄缎带,面前的景德镇青花缠枝莲纹餐具映着烛火。当奶油炖鹿肉换成明式瓷盘盛放,当罗宋汤(红菜汤)的铜勺变成青瓷汤匙,首席内侍高唱:“恭迎大明皇帝圣像!”
沙皇起身,带领全场贵族向悬挂在主位的朱翊钧画像鞠躬——这是新增的礼仪环节,画像中的朱翊钧身着衮服,背负双手远眺前方,看起来威严神圣之极。
至于你问为什么是朱翊钧的画像而不是新君泰昌小皇帝朱常灏……嗯,因为额尔德木图至今还没面圣新君,他不知道当今皇帝的模样,根本无法指点画师,只好先画了一副先帝遗像凑合用。
“此乃对恩人致谢,”沙皇的声音在穹顶回荡,“若无大明皇帝遣天兵救援,我等此刻或已沦为波兰农奴。”
贵族们的揖礼完全照搬大明,其鞠躬角度却各不相同,唯有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子弟腰弯得最深——他们知道,家族商队的大量进货单,就揣在家主阿列克谢的袖中,而家族如今的地位,更是仰赖大明天兵的威慑与支持。
席间,阿列克谢特意展示新到的禹瓷茶具,玫瑰紫釉色在灯光下流转:“此乃大明禹州贡品,全俄罗斯仅有五套,沙皇陛下赐三套给今日揖礼最标准的三位大人。”
不久后,克里姆林宫内的消息在宫外传开,莫斯科的富商们开始抢购明式商品。诺夫哥罗德的毛皮商将紫貂皮缝成明式道袍模样,喀山的鞑靼工匠模仿景德镇瓷绘的花纹样式制做彩蛋,就连街头酒馆的招牌,也开始用汉字题写“酒”字。
斯特罗加诺夫商社的伙计们走街串巷,向中小贵族推销“晋身三件套”:汉服、禹瓷、武夷茶——“波雅尔学院的考核,可都要看这些细节呢”,他们如是说道。
深夜的学院教习房,鲍里斯亲王正在修订教材。这位因为从小沉迷东方文化,因此这次平步青云获得“亲王”封号的原贵族异类,正将高务实主笔的那一版《大明会典》中的礼仪条款与东正教仪轨结合,试图搞出一套“具有俄罗斯特色的汉礼体系”。
他忽然听见窗外传来马蹄声,是明军商队抵达,马车上的丝绸箱上印着京华名扬四海的“书与剑”纹章。这些货物将在明日分给通过考核的贵族,而是否通过考核,他这位新鲜出炉的鲍里斯亲王拥有很大的话语权……
阿列克谢站在学院顶楼,望着全城渐次亮起的明式灯笼。波雅尔子弟们的诵读声混着东正教晚祷,从不同方向传来。他摸了摸胸前的麒麟补子,忽然一时无言——当贵族们为了补子品级钻研汉礼,当商人以拥有明瓷为傲,当沙皇在明帝画像前鞠躬成为惯例,大明的征服,或许已经从刀枪换成了笔墨与茶盏。
而那三所波雅尔学院,正如同三粒种子,在俄罗斯的土地上生长出混血的权力之花:表面是东正教的枝叶,根系却缠着明式的脉络。
阿列克谢知道,当这些贵族子弟带着“大明通商许可状”踏上商路,当补子上的禽兽纹成为晋升的钥匙,所谓的俄罗斯传统,早已在茶香与墨韵中,悄然向东方倾斜。
这对俄罗斯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阿列克谢不知道,他只是有些感慨罢了。不过,他很快恢复了神采——对俄罗斯是好是坏与我何干,只要对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是好的,那就行了。
他甚至忍不住想到,过去民间总有传闻说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有鞑靼血统,这件事以往被家族视为耻辱,可如今……我要不要考虑改个汉姓呢?算了,还是先不要太急,等确信明军能帮俄罗斯抵挡住波兰人的报复再说吧。
雪越下越大,学院门前的青铜门环上,冰花融化又凝结,渐渐形成类似饕餮纹的图案。阿列克谢转身走入暖阁,案头摆着新到的明式大统历,泰昌二年的字样旁,用俄文标注着“开化元年”——据说这是高务实首相亲自为德米特米一世沙皇陛下确定的年号,让俄罗斯贵族误以为他们是与大明平起平坐的文明,却不知自己早已走进了东方编织的文化罗网。
——
感谢书友“ALEX大天才”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初次登录”、“云覆月雨”、“书友20170107012220447”的月票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