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晨雾尚未散尽,额尔德木图的令旗已在克里姆林宫前升起。他身披大红披风,看着沙皇德米特里一世的钦差捧着金册走出宫门——那是沙皇正式册封喀山亲王的诏书,而接受册封的,则是他前几日刚收的养子,孛儿只斤苏和。
“全赖世子殿下与斯特罗加诺夫大公斡旋,”巴图尔哈只的白胡子垂至腰际,这位拒绝了亲王之位的喀山鞑靼宗教领袖声音低沉,“老朽年逾七旬,只愿在清Z寺诵念《古蓝经》,既无心也无力承担更多治理之责。好在,老朽侄孙苏和年轻有为,忠诚能干,定能守护喀山与大明的盟约。”
这位在明军西征之后,仅次于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第一个投靠大明的鞑靼宗教领袖,自然取得了大明的厚赐——额尔德木图本打算让沙皇封他为喀山亲王,不过老头年纪太大了,而且还是坚定的信徒,连子嗣都没有,因此婉言谢绝了顺义王世子的好意,请其另择合适人选。
额尔德木图便问他“族中可有年轻子弟”,老头说还有三个侄孙,于是额尔德木图让他把人找来,经过一番简单交流,选择了最年长的那位少年收为养子,然后按照汉人习俗将自己的姓氏赐予,甚至给改了名——额尔德木图自然是“黄金家族”,于是少年从此便成了孛儿只斤·苏和。
在蒙语中,苏和有两种意思,一是健壮、结实、坚固,一是清澈、清爽、明亮。老头很清楚,世子殿下这是暗示少年要坚定的站在大明一边,因为这才是最明智的。
老头望向正在营地里列队训练的明军,士兵肩扛的万历三式枪口指天,寒光闪烁的刺刀刀尖在风中轻颤。这让他一时有些恍惚,蒙古人素以骑兵闻名于世,但眼前这支归化骑兵第一军第二镇的骑兵,居然在下马之后也能有如此素养,俨然还是步战精锐,这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显然,老头并不知道,上马善骑、下马善步的精兵,即便在骑一军第二镇之中也不超过半数,而这些人都是把汉那吉从他自己的西哨精锐当中仔细遴选出来,专门配给自己的长子,以便其在西征中打出名头,日后好继承顺义王王位用的。
额尔德木图抚着苏和的肩膀,少年的蒙古袍下穿着明式山文甲。这倒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这套山文甲胸前绣着一个缩小的“书与剑”徽记,不知道是京华的通用“商标”,还是有什么别的含义。
“苏和既是我养子,便有了黄金家族之身份,喀山亲王之位由沙皇亲封,乃是正理。”他转头对沙皇派来宣旨的钦差——恰好是那位阿列克谢的政治盟友库兹涅茨克伯爵——笑道,“今后例行的军事演训,头一年便从喀山开始——沙皇陛下的特辖军,也该与我大明天兵学学协同战术了,不然再如奥卡河畔那一战似的,只知道猛冲猛打却没个章法,要如何抵御波兰人的侵略?”
老伯爵哪敢多言,只能陪笑着点头称是,等额尔德木图似乎没什么别的吩咐了,才敢提醒一句请喀山亲王午后入宫,沙皇陛下还有亲自主持的加封仪式等着他。
额尔德木图笑了笑,对苏和道:“吾儿,听到了吧?午后你自入宫受封,我毕竟是外臣,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新晋喀山亲王连忙躬身道:“谨遵父亲大人所命。”
额尔德木图之所以不去参加仪式,一来确如他自己所言,他一个外臣还是要尽量避免出现在这种场合,以免激起俄罗斯人的不满——这看起来太像大明武力威逼沙皇册封了;二来则是额尔德木图确实有要事处置。
什么要事?自然是根据师相战前的吩咐,打造乌拉尔铁壁——铁壁先不去说,那不是一年两年搞得定的事,现阶段重要的是找到师相亲自指点的那处地方建立一个军事要塞。
什么地方?后世俄罗斯的奥伦堡。此处位于乌拉尔山与乌拉尔河的连接处,本身位于两处支流的交汇点,与交汇后形成的乌拉尔河形成三面环水之势,作为军事要塞而言,地理优势非常明显。
这地方现在并未建城(历史上的俄罗斯在1743年才在此建城,且一开始也是作为军事要塞建立的),额尔德木图指派京华的一位商队主事带领两名测绘员,在投诚的鞑靼人骑兵保护下前往那附近寻找,今日刚好传回消息说是找到了。
地方既然找到了,额尔德木图自然要着手建城——呃,建堡事宜。京华的测绘员这些年经历过不少类似的事,绝对算是这个时代顶级的水平,在报信的同时就呈报了当地山川河流堪舆图以供参考。
不仅如此,那位领队的商人还非常细致的找当地牧民和农人打听各种矿物消息——这是京华的一贯作风,先从民间打听消息,往往能让找矿行动事半功倍——结果随着堪舆图的上报,还同时上报了附近两处极有可能出矿的地方。
这两处地方都离预备建设的“靖西堡”不远,而且都在乌拉尔以东。一处被当地人叫做“伊列茨克”,很可能有岩盐矿,可以产盐;一处被当地人叫做“盖伊”,应该有铜矿。
这些消息让额尔德木图很是心情畅快。他跟在高务实身边做军务秘书多年,虽然当时主管的京华的陆军“业务”,但也听过无数关于京华在南疆、南洋拓殖的事迹,非常清楚相关流程。
简单来说,如果要打造一座军事据点,继而从军事据点发展为一座新城,除了本身在军事上易守难攻之外,还需要一些关键条件,比如周边是否产粮或者至少可以开垦粮田,或者周边是否有矿并适合开采与运输便利。
现在的目标地“靖西堡”位于三河交汇之处,周边肯定是能种粮的(后世的奥伦堡州甚至还是优质的黑钙土,该州耕地面积在俄罗斯各州中排第三),现在又极有可能产岩盐和铜矿,那简直就是天选之地了,经济方面绝对能够自给自足。至于运输……都三河交汇之地了,还怕运输不便吗?
总之,对于一切以师相指示为工作要点的额尔德木图而言,得到这样的好消息之后当然要赶紧行动起来,哪里还有兴趣参加什么干儿子的晋爵仪式?左右不过是走个过场,让他们自己玩儿就是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不说额尔德木图如何与京华的人商讨构筑靖西堡,却说克里姆林宫午后的册封仪式。
沙皇德米特里一世靠着明军的威风坐稳了宝座,虽然权力受限严重,到底这地位是稳固了下来,现在的面色可比前不久好太多了,真个是红润有光——嗯?好像过于红润了一些,可能是伏特加喝多了。
他此刻正亲自将镶嵌东正教十字的金冠戴在苏和头上,冠冕边缘细细勾勒的明式祥云纹却只有近臣才能看清。
“以你家族协助击败波兰之功,今日朕封你为喀山亲王,领十万牧户,”沙皇的声音混着穹顶回音,“与大明驻军共守我俄罗斯沙皇国东部边疆。”
苏和跪地接旨时,手指上的明式玉扳指闪过微光——那是高务实过去某年送给额尔德木图的新年礼物,现在则被额尔德木图转手送给了苏和这位养子的“成人礼”。
仪式结束后,舒伊斯基公爵拦住阿列克谢,貂皮手套捏紧剑柄:“大公近来真是春风得意,不过我还是想要提醒大公一声,波兰人吃了这么大的亏,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少不得还要纠集党羽再次东犯……大公,不知届时只靠明军与特辖军,是否便能顺利击败他们?”
阿列克谢止步,认真看了看舒伊斯基公爵,忽然露出笑容:“公爵阁下的意思是?”
“我们俄罗斯历来的规矩,沙皇若有战事,我等波雅尔都要出兵随征,”舒伊斯基公爵叹了口气,“只是如今,我等波雅尔的私军许多都还在用木矛,如何能为沙皇好好效力呢?我听说明军的火铳不仅先进,而且颇有富余,不知大公阁下能否……”
“不瞒公爵阁下,此事我早有准备,”阿列克谢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张盖着特辖军印的清单,“隆庆二式火铳,比波兰火绳枪要快,而且大明库存充足,如今已经在向俄罗斯运来,足有五万支。”
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不过要保密,额尔德木图殿下说了,只有聪明人才配获得这些火铳。另外,这些火铳虽然是大明淘汰的旧款,比不上万历二式、三式,但也足够与波兰人作战。”
舒伊斯基的眼睛亮起,他前几天看到过隆庆二式的实物,当然知道隆庆二式在欧洲仍有一定的先进性:“价格如何?”
“金银也好,物资也罢,都可以拿来交易,”阿列克谢指向克里姆林宫之外,“例如,一车煤可以换三支枪,比从汉萨同盟那些吸血鬼手里购买要便宜一半。”
他忽然轻笑,“而且京华的人还会教你们保养,前提是……”他望向不远处正在与苏和交谈的一位京华主事,“你们的私军,在战时得听特辖军调遣。”
舒伊斯基微微眯起眼,沉吟着问道:“可以听从大公阁下调遣,但领军将领必须由我自行指派。”
“这是自然,”阿列克谢温和的笑起来,“波雅尔的规矩不容破坏,特辖军要调遣之权只是为了统一指挥,以便能顺利击败波兰人,又不是要各位波雅尔将私军拱手相让——公爵阁下,我没那么蠢,不会与全俄罗斯的波雅尔们过不去的。”
舒伊斯基松了口气,打量了阿列克谢一眼,又问道:“很高兴大公阁下有这样正确的认识,只要大公阁下始终秉承如此态度,我想波雅尔们——包括本人在内——都会愿意与大公阁下长期合作。”
阿列克谢微笑着朝不远处的侍者招了招手,侍者端着盛酒的盘子恭敬上前,阿列克谢端起两个青花瓷酒杯,递给舒伊斯基一杯,“敬合作。”
舒伊斯基看了递到自己眼前的酒杯一眼,缓缓接过,“敬规矩。”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地一饮而尽。
是夜,苏和跪在额尔德木图跟前,蒙古袍上的明式补子在炭火中泛着红光:“父亲,喀山虽然这些年一直有俄罗斯人进来,但我们的人依旧比他们多,现如今蒙……大明势大,为何不直接让我率领喀山重建汗国,再并入天朝?”
“喀山若并入大明,你顶多做个指挥使,”额尔德木图擦拭着师相亲赐的马刀,“你看阿列克谢的特辖军,不过区区三万兵力,却能挂着沙皇的旗帜,实际掌控这万里江山。”
“您是说?”年轻的喀山亲王半解不解地问道。
“留在沙皇旗下,才好帮为父就近监视。”额尔德木图微微笑道,“若沙皇手下只有一个阿列克谢,我大明岂不是投鼠忌器,反过来要被他讹诈了?”
苏和这才恍然大悟,“父亲高见,孩儿明白了。”
此时帐外传来信鸽振翅声,一只脚环刻着“喀山-17”的灰鸽落在窗台。额尔德木图身边负责飞鸽传书的信使前去收信,顺手给信鸽喂食。
另有亲信接过飞鸽传书送来,额尔德木图展开密信,高务实的朱批在月光下清晰:“隆庆二式库存颇丰,若有余裕,汝可用于拉拢、离间各大家族,不必每事细报。”
额尔德木图感受着师相字里行间的信重,一时心头暖起。他望向莫斯科城头,明军与特辖军的旗帜并列飘扬,双头鹰与骑一军的饕餮纹在风雪中缠绕。
次日,当第一声军号响起,苏和带领新册封的“喀山军”亲卫开始演练明军的“雁翎阵”,长矛与火铳刺刀的碰撞声,竟与东正教早祷的钟声奇妙地合拍。
额尔德木图心中勾勒出清晰的脉络:驻军是明面上的锁链,武器贸易是经济的绞索,信鸽站与商社则是情报的细针。当舒伊斯基公爵的私军换上隆庆二式火铳,当苏和的亲卫学会明军的战术,这些看似自主的俄罗斯力量,早已自觉或不自觉的成为大明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额尔德木图走出帐外,望着东方渐亮的天际。那里,乌拉尔山的轮廓似乎若隐若现。他知道,在山的另一侧,大明已经开始着手建立屯田卫,或许此刻正将第一批犯人迁徙过来。
而他手中的密信,即将通过信鸽经过一个个站点,最终送往京师,上面写着:“局势已定,唯待波兰再次东犯。以学生愚见,只待再胜此战,天朝西疆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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