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室夜话
永明寺的钟敲到酉时三刻,雨就落下来了。
秦观白站在回廊尽头,看雨脚先是在青石板上点出铜钱大的湿痕,转眼就连成一片。廊下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黄晕晕的光渗进雨雾里,分不清是寺里的灯,还是山脚下县城的万家灯火。
“秦先生,方丈有请。”小沙弥合十道。
丈室在北廊最深处。推门进去,先闻到陈年杉木的香气——整间屋子是用老庙拆下的梁柱重造的,榫卯处还能看见朱砂写的梵文。方丈了尘正在煮水,红泥炉上坐着铁壶,壶嘴吐着白气。
“坐。”了尘指指对面的蒲团,“听说秦先生是为木塔来的?”
秦观白躬身坐下:“是为塔,也不全是。”他从怀里取出笔记本,摊开其中一页。纸上是用铅笔速写的塔身斗拱,旁边密密麻麻记着尺寸。
“应县木塔,高六十七米,用木料三千立方,无一根铁钉。”了尘不看他笔记,径自说道,“你这图里少画了一样东西。”
“什么?”
“声音。”
秦观白一愣。了尘已提起水壶冲茶。茶叶在盏中舒展时,他又从漆盒里取出几块饼,色如琥珀,隐约透出桂花的形状。
“闽南的素饼,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模子。”了尘推过一块,“你听。”
雨敲在瓦上,是碎玉声;风穿过回廊,是低吟声;饼在齿间碎裂,是酥脆声。秦观白忽然明白——了尘让他听的,是这间丈室本身的声音。
“木塔能立千年,不只因结构精妙。”了尘啜了口茶,“还因为每一根木头都在说话。松木说它长在阳坡,受过一百二十年的日照;柏木说它见过七次山火,树心有一圈焦痕;杉木说它被雷劈过三次,每次都在年轮上留下一道疤。”
秦观白翻开新的一页,想记下这些话。了尘却按住他的手:“不必记。今夜只说故事。”
于是他说起永明寺的前身——唐会昌年间,这里本有座小庵,住着个扫叶僧。那僧人不念佛,整日扫落叶,扫到第三年,忽然在银杏树下捡到支秃笔。笔杆是紫竹的,笔头被虫蛀了一半。他用这笔试着在蕉叶上写字,写的不是经,是诗。
“什么诗?”秦观白问。
“忘了。”了尘笑笑,“只传说其中一句是‘蕉叶重书又一层’。后来武宗灭佛,庵毁了,扫叶僧不知去向。又过了三百年,到北宋,有个游方僧在此歇脚,梦见个老僧教他建塔。醒来时,怀里多了卷图纸。”
“应县木塔的图?”
“是,也不是。”了尘站起身,从经橱底层取出一只木匣。打开时,霉味混着檀香扑出来。里头是卷泛黄的纸,展开来,竟是幅用焦墨画的塔——但细看,塔的每一层都写着诗,蝇头小楷,在斗拱间蜿蜒如蚁。
秦观白凑近了看,忽然“啊”了一声。
那诗他认得。其中两句分明是:“应是前生扫叶僧,紫毫青墨雨窗灯。”
“这诗……是谁写的?”
“不知道。”了尘卷起画,“可能是扫叶僧,也可能是后来的什么人。永明寺六百年来,每隔百年就有人在这蕉叶上续诗。你今晚住的禅房窗外,就有一丛芭蕉。”
二、蕉叶题诗
禅房在丈室东侧,推开木窗,果然见着芭蕉。雨已停了,月光把蕉叶洗成墨绿,叶缘垂着水珠,将滴未滴。
秦观白睡不着。他反复想着了尘的话,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为新建的木塔写篇考证文章。他是建筑系教授,本不信这些玄虚事,可那卷画上的诗,分明与他白日所见碑刻对得上。
永明寺正在建新塔。选址在旧寺遗址上,用的是古法,全木结构,不用一根钉子。他白天去看过,塔已起到第五层。脚手架上的工人像蚂蚁,抬着剖好的木料,喊着号子往上爬。那号子没有词,只是“哟——嗬——哟——嗬——”,在山谷里荡出回音。
他忽然起身,研墨,铺纸。墨是下午在县里买的普通墨锭,纸是普通的宣纸。可笔尖触到纸面时,手腕自己动了起来——
时念至亲时念僧,禅房花木俗家灯。
这两句落下,他自己都惊住了。这不是他的字。秦观白习颜体三十年,笔下敦厚方正,可纸上的字却是瘦金体,撇如刀,捺如帚,透着说不出的孤峭。
窗外“啪”一声轻响。一片蕉叶被风吹折,搭在窗台上。叶背朝上,脉络在月光下清晰如掌纹。
鬼使神差地,他蘸饱墨,在蕉叶上写下第二联:
且尝清茗啖闽饼,梦到浮屠第七层。
墨在叶面上泅开,顺着叶脉游走,竟像有生命一般。秦观白盯着那些细小的墨迹,忽然觉得困意上涌。他伏在案上,闭眼前最后看见的,是蕉叶上渐渐浮现出金色的光。
他走在一条长廊里。廊很窄,两侧是顶到梁的经柜,霉味浓得化不开。有个僧人背对他坐着,正在抄经。走近了看,那僧人用的笔秃得只剩几根毛,纸是糊窗的棉纸,可写出来的字,每一笔都透着光。
“你来了。”僧人不回头。
“这是哪里?”
“你的第七层。”
秦观白不解。僧人终于转过身——那张脸,竟和自己有七分相似,只是更瘦,颧骨如刀削,眼睛深得像古井。
“塔有七层,人有七识。”僧人说,“眼耳鼻舌身意,你已过了六层。这是末那识,看执念的地方。”
“我有什么执念?”
僧人指指经柜。秦观白拉开最近的一屉,里面没有经书,只有一叠图纸——是他画废的塔身剖面图,每一张都有红笔批注:“此处榫卯不合古制”“斗拱出跳少一抄”“檐角起翘不足三寸”。
又拉开一屉,是杂志社的退稿信:“考证有余,灵性不足”“缺乏人文关怀”“建议补充民间传说”。
再一屉,是父亲病危时的照片。他跪在床边,握着那只枯手,听见父亲说:“你爷爷是木匠,你太爷爷也是木匠。到你这代,改成画房子的了。”说完就笑了,笑着笑着,没了气。
“这些就是你的塔。”僧人说,“你一层层往上盖,盖到第六层,发现没地方了。因为第七层不是盖出来的,是空出来的。”
“空出来……放什么?”
“放声音。”僧人站起身。这时秦观白才看见,僧人身后根本没有墙,只有无边的黑暗。黑暗里悬浮着无数光点,每一点光里,都传来一种声音:婴儿啼哭、木匠刨木、妇人纺线、诗人吟哦、更夫敲梆、雨水滴穿石板……
“这是?”
“历朝历代,在此地活过的人。”僧人走到黑暗边缘,“塔为什么要建成木的?因为木头会记住所有经过它身边的声音。三百年的松树,听过十万次风声;五百年的柏木,听过五十代人的脚步声。人以为自己在用木头建塔,其实是木头在借人的手,把听见的声音垒起来。”
秦观白想再问,僧人却推了他一把。
他向后跌去,坠入声音的海洋。
睁开眼时,天已微亮。蕉叶还在窗台上,墨迹干了,变成深褐色。他忙去看案上的纸——那两行诗还在,是他自己的字迹。
是梦。
可当他起身时,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支秃笔。紫竹笔杆,笔头被虫蛀了一半。
三、塔影钟声
三天后,木塔上梁。
秦观白站在人群里,仰头看那根主梁被缓缓吊起。梁是整根的铁杉木,长九丈九,要悬到第七层的脊檩上。时辰是了尘选的,午时三刻,日头最正的时候。
工头喊号子,八个壮汉拉绳。梁一寸寸上升,经过第三层时,忽然刮起旋风。塔檐下的惊雀铃响成一片,梁在半空摇晃起来。
“稳住!”工头嘶吼。
可风越来越大。秦观白看见梁的一头开始倾斜,榫头对准的卯眼,正在一点点错开。要是这时落下,不但前功尽弃,还会砸塌下面几层。
了尘忽然走出人群。他不知何时换了身旧袈裟,洗得发白,下摆还打着补丁。他走到塔基下,盘腿坐下,开始诵经。
不是普通的经文。秦观白听出,那是《妙法莲华经》里的“如来寿量品”,但了尘诵的调子很怪,忽高忽低,像在唱歌。更怪的是,风竟真的小了。不是停,是变了方向——原本横着吹的风,现在绕着塔身打转,变成向上的气流。
梁借着这股力,稳稳落入卯眼。
“合——龙——”工头长喝一声,楔子敲进去,尘埃落定。
人群欢呼。秦观白却看着了尘——老和尚还坐在那儿,闭着眼,嘴角有血丝。他冲过去扶,了尘摆摆手,自己站起来。
“没事,耗了点心神。”了尘抹去血,“秦先生,今夜子时,塔顶见。”
子时的永明寺,静得能听见露水凝结的声音。
秦观白沿着脚手架往上爬。塔还没装栏杆,每层只有临时的木板铺道。爬到第七层时,月光正好从东窗斜进来,在地上切出一块菱形的光。
了尘已经在等。他换回了平常的灰袍,面前摆着那只木匣。
“打开吧。”了尘说。
秦观白掀开匣盖。这回他看清了,那卷画底下,还有一本册子。纸是毛边纸,用麻线订着,封皮上无字。翻开第一页,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幅建筑图。准确说,是塔的剖面图,标注之精细,完全符合现代制图规范。可墨色和纸质,分明是清中期的东西。
“这是?”
“历代续诗的人,也是续塔的人。”了尘指着图上的批注,“你看这里,‘光绪三年,此处换椽三根,改用川柏’;这里,‘民国廿六年,倭寇炮击,东北角檐毁,战后重修,补栱七朵’。”
秦观白一页页翻下去。每页都有诗,有图,有工程记录。最近的一条写着:“壬寅年七月初七,主梁合龙,秦生观白在场。”正是今天。
“我?”
“你以为那阵风真是偶然?”了尘走到窗边,“塔是活的。它知道谁来,知道谁走,知道谁真心想听懂它的声音。你在蕉叶上题诗那夜,塔就认你了。”
秦观白忽然想起那个梦:“扫叶僧……是谁?”
“是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了尘笑了,“也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谁知道呢?这寺里扫落叶的,从来都不止一个人。”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新纸,铺在月光里:“该续诗了。你写,还是我写?”
秦观白接过笔。是那支秃笔,笔杆已被他握得温润。他想了想,写下:
**丽日影中持钵僧,偷闲来谒木莲灯。
殿东渐矗琉璃塔,已到崚嶒第几层。**
了尘看着,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一句,改一字。”他提笔,把“到”字圈了,在旁边写了个“是”字。
已是崚嶒第几层。
秦观白品着这个“是”字,忽然懂了——塔不在别处,不在第几层,塔就是此刻,此地,此身。就像木头不朽,不是因为木头永远不死,而是因为每一根朽烂的木头,都把声音传给了新生的木头。人也一样。
东方泛起鱼肚白。了尘收起纸笔:“天亮了,秦先生该下山了。”
“木塔还没完工。”
“塔永远不会完工。”了尘指指远方,“就像应县木塔,立了一千年,补了一千年。每换一根木头,它就既是原来的塔,又是新的塔。永明寺这座,也会这样。”
下山的路很长。秦观白走到山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晨曦中,木塔的轮廓还很模糊,但塔尖已经镀上了金边。他忽然听见许多声音——不是用耳朵,是用全身的骨头在听:风声、雨声、诵经声、凿木声、吟诗声、还有无数他分辨不出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层层叠叠,从塔的方向涌来。
原来这就是天籁。
他继续往下走。背包里,那本册子沉甸甸的。了尘最后说:“带走吧。百年后,会有人来找你续诗。”
“万一我等不到百年呢?”
“那就传给下一个。”了尘合十,“记住,塔在,诗在,声音就在。”
秦观白走到山脚时,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塔刹上。他忽然想起昨夜忘了问:了尘嘴角的血,是真的耗了心神,还是他自己咬破的?那阵改变方向的风,究竟是巧合,还是老和尚用命换来的?
都不重要了。
他摸摸口袋,那支秃笔还在。笔杆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刻得极浅,像是用指甲一点点划出来的:
浮屠本是人间塔,一念生时万籁生。
是了尘的字。秦观白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
县城醒了。早点摊的炊烟升起来,学校的钟声响起来,母亲唤孩子的声音从巷子里传出来。这些声音和山上的风声、塔铃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红尘,哪些是方外。
他最后望了一眼塔影,转身汇入人群。
芭蕉还在窗下绿着,等下一个题诗人。木塔还在生长,等下一根木头。而所有在时间里消散的声音,最终都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重新响起——
就像此刻,秦观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一声接一声,像在敲一扇千年未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