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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局》

    苏家乃百年藏玉世家,传至苏忘机已式微。

    他当众以祖传玉佩为注,邀古玩界泰斗季先生赌“一局辨珉玉”。

    三日间,二人过手九件绝品,苏忘机竟连错八次,沦为笑柄。

    最后一局,他忽然自承眼拙,愿奉上全部家传。

    季先生抚掌大笑时,苏忘机却轻声补了半句——

    “可惜第九件并非珉石,而是《珉经》残片,刚才已被您亲手焚了。”

    苏家藏玉阁的匾额,蒙了层夏日午后的浮尘,金漆剥落处,露出底下黯黯的木色,像一块久不见天日的旧玉,温润与光华都敛进了骨子里,只余一身疲惫的壳。阁前石板缝里,杂草已有些嚣张的气象。苏忘机就倚在门廊那根褪了朱的柱子旁,看着檐角铁马在风里懒懒地“叮”一声,又“叮”一声,半晌不挪一下。手里攥着块东西,攥得久了,被汗浸得温润,是那块螭纹双环佩,羊脂白的底子,一线游丝般的沁色,缠在螭龙的脊上,那是苏家曾祖当年在江宁织造府当过差的凭证,也是眼下这“藏玉阁”最后一点能拿上台面、抵些银钱的真家底了。

    街对过,新起的“聚珍楼”正卸下最后一块匾额,披红挂彩,鞭炮碎屑铺了半条街,喧嚷声热辣辣地扑过来。苏忘机眯了眯眼,觉得那新漆的朱红门柱,亮得有些刺目。

    他转身进阁。阁里光线昏沉,多宝格上稀稀落落,空处比实处多,浮着一股子旧木器和积尘混在一起的味道。角落里堆着几只未曾打开的箱笼,是预备着,不知往何处去的。他踱到最里头一张花梨木方桌前,桌上只摆着一只敞开的锦匣,里头红绒布衬着,正是那块双环佩。他手指虚虚拂过玉佩边缘,冰凉的触感直透到心里去。

    “少爷,”老仆苏全佝偻着背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醒了什么,“季先生府上回了话,说……说先生近日得了一件商代牙璋,正在品鉴,恐不得空。”

    苏忘机嘴角扯了扯,没应声。不得空。三日里,他已递了四回帖子。这位古玩界的泰斗季墨林季先生,是连洋人博物馆都要恭敬请教的人物,眼皮子底下,苏家这点风雨飘摇,怕是连片枯叶都算不上了。

    他目光落在桌角一封已拆开的信上,是当铺催债的票子,墨色森然。窗外,聚珍楼的喧闹又拔高了一个调门。他静静站着,背脊挺得笔直,像阁里那几根撑着屋梁的柱子,沉默地负着将倾未倾的重压。许久,他极慢、极轻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拈起锦匣中那块玉佩。温润的玉质贴着指腹,一线凉意,却莫名熨帖了心底那点燥。

    “苏全,”他开口,声音有些哑,却一字一字,清晰得砸在昏沉的空气里,“拿我的帖子,再上一次季府。就说……江宁苏忘机,愿以祖传螭纹双环佩为注,请季先生赐教,赌一局‘辨珉玉’。”

    季府“漱玉斋”的敞轩,临着一池残荷。水是活水,引自城外,潺潺有声,将轩内的闷热驱散了些。轩阔大,两面敞着,另两面是顶天的花梨木多宝格,格上物件不多,每一件却都静静踞在柔光里,不言不语,自有分量。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平头案,光可鉴人,此刻案上只摆着苏忘机那方锦匣,螭纹佩静静卧在红绒上。

    季墨林靠在黄花梨圈椅里,捻着几茎清髯。五十许人,面皮白净,一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却如古井,望不见底。他穿着件香云纱的衫子,手里把玩着一对玉核桃,摩挲得久了,泛起一层深沉的琥珀光。他未看那玉佩,只含笑望着立在案前的青年。

    “苏世兄,”季墨林声音不高,温润如玉磬相击,“藏玉阁苏老先生的眼力,当年在江宁,可是这个。”他微微翘了翘拇指,“世兄家学渊源,老朽是佩服的。只是这‘辨珉玉’的赌局……呵呵,珉之似玉,而实非玉,最是考较功夫,也最是伤人颜面。世兄以祖传重器为注,可是想清楚了?”

    苏忘机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站在满室珍玩与季墨林通身的气派前,单薄得像一枚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可他腰背笔直,目光平视,并无闪躲。

    “想清楚了。”苏忘机道,声音依旧带着点沙,却稳,“就赌眼力。请季先生出九件器物,珉、玉混杂,晚生当场指认。错一件,这佩便归先生。若侥幸全对……”他顿了顿,“不敢求先生重宝,只求先生一幅墨宝,为‘藏玉阁’题个新匾。”

    “哦?”季墨林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眼中笑意深了些,那口深井漾开一丝波纹,“苏世兄好气魄。只是这赌注,于老朽似乎重了些。”他指尖点了点锦匣。

    “物归明眼,不算辱没。”苏忘机答得简短。

    季墨林静默片刻,手中玉核桃“咯”地轻响。“既如此,老朽便僭越了。”他抬手,轻轻一击掌。

    候在轩外廊下的两名青衣小厮,应声而入,抬进一只罩着锦袱的托盘,轻轻置于紫檀案另一端。季墨林起身,亲手揭开锦袱。

    霎时间,轩内仿佛亮了一亮。并非珠光宝气,而是一种内蕴的、沉静的光华流转。九件器物,材质各异,形制不同,错落有致地陈在乌檀底托上。有莹白如截肪的玉璧,有青碧含翠的玉琮,有赤如鸡冠的玉璜,也有几件石质的,或温润,或清刚,静静列于其间。

    苏忘机上前一步,目光缓缓扫过。他看得很慢,从第一件看到第九件,又看回来。敞轩里只剩下池水潺潺,与极轻微的,他靠近时衣袂的窸窣声。季墨林端起手边的定窑白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目光落在青年沉静的侧脸上。

    “第一件。”苏忘机终于伸出手,指尖悬在那件莹白的玉璧上方寸许,并不触及,“战国谷纹璧,和田青白籽料,沁色自然,打磨工艺是战汉特征。玉。”

    他手指移向旁边一件兽面纹的青色器物:“第二件,商周风格玉琮。质地是岫岩老玉,但……纹饰刀工略显板滞,沁色浮于表面,当是清中期仿古。珉。”

    季墨林不置可否,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托盘。

    一件,又一件。苏忘机的声音在敞轩里平稳地响起,时而笃定,时而略有迟疑。他有时俯身细察,有时只远远一瞥。指认“玉”时,季墨林神色淡然;指认“珉”时,季墨林眼中笑意便深一分,手中玉核桃的摩挲,也略快一丝。

    轮到第六件,是一件黄玉质地的卧蚕纹璜,玉色熟旧,宝光内敛。苏忘机凝视良久,伸出手,指尖将要触及时又收回,轻轻摇头:“此璜……玉质极佳,做工也精,但纹饰布局过于工巧,失之古拙,且这处绺裂,”他虚点璜身一道细微痕迹,“有人为做旧之嫌。晚生以为,是珉。”

    季墨林抚掌,轻轻“啪”地一声。“苏世兄,”他叹道,似是惋惜,“此璜乃是宋院仿汉之物,玉是真玉,工是宋工,虽不及汉玉高古,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玩。可惜,可惜了。”

    苏忘机面色白了一分,嘴唇抿紧。他不再多言,继续往下看。

    第七件,错。第八件,又错。

    指认第八件时,他已不必季墨林开口。那是一件白玉镂雕的香囊,他甫一说出“珉”字,自己先闭了闭眼。季墨林只悠悠一叹,将那香囊拈起,对着窗外光,温言道:“辽金之物,玉质虽非顶级,这透雕的功夫,却是草原王朝的粗犷气韵。世兄心急了。”

    苏忘机立在案前,青衫之下,肩背似乎微微塌下去一分。敞轩里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轰轰作响。窗外池水声,季墨林手中玉核桃的轻响,远处隐约的市声,都退得极远。他目光落在第九件器物上。

    那是一块残片。婴儿手掌大小,厚约半指,边缘是不规则的断裂痕。颜色是一种极沉郁的青色,并非玉的莹润,也非一般石质的枯索,那青色底下,仿佛蕴着一团化不开的墨,又隐隐透出些极细微的、金褐色的星点。残片表面打磨得极为光洁,却并非镜面般的亮,而是一种温钝的、吸光的润,上面依稀有阴刻的痕迹,因残缺太甚,难以辨认为何物。

    苏忘机凝视着这块残片,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季墨林第二次端起茶盏,又放下。久到敞轩外的日影,悄悄从东边的格子窗,爬上了紫檀案的一角。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先前的苍白褪去,只剩下一种玉石般的冷寂。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看向季墨林。

    “季先生。”他开口,声音干涩,像粗糙的沙石摩擦。

    “世兄请讲。”季墨林温和地望着他,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玩味,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苏忘机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未能成功。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从季墨林脸上,移向紫檀案上那方盛着螭纹佩的锦匣,又扫过那九件器物,最后,落回那块沉青色的残片上。

    “晚生……”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学艺不精,眼力浅薄。这九件重器,竟……一错再错,贻笑大方。”

    他撩起青布长衫的前襟,就在这紫檀案前,对着季墨林,缓缓跪了下去。膝盖触及冰凉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一响。

    季墨林端坐椅上,捻须的手停了,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笑意取代。“世兄这是何意?赌局切磋,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苏忘机却不起身,伏地,额头轻触手背。“晚生不敢起身。今日之败,心服口服。非但眼力不如,心气亦浮,实不堪继承‘藏玉’之名。这螭纹佩,”他直起身,双手捧过那锦匣,高举过顶,“依照赌约,呈与先生。此外……”

    他抬起头,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眼神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点解脱般的空茫。“苏家藏玉阁,自先曾祖起,四代所余,共计玉器古玩一百七十三件,金石碑拓四十一卷,皆列有清册。晚生愿将全部家传,尽数……奉与先生。只求先生,莫使它们流散,或蒙尘于不识之辈。”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季墨林脑中炸开,又瞬间冻结。他脸上那惯常的、从容的笑意第一次彻底僵住,捻着胡须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扯得下颌生疼。敞轩里死寂。连池水声、风声,都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侍立角落的苏全猛地抬头,老眼圆睁,喉头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音。那两个青衣小厮也呆若木鸡。

    季墨林死死盯着地上跪得笔直的青衫身影,又猛地转向紫檀案上那块沉青色残片,目光如电,在那残片与苏忘机之间急促往返。他胸腔起伏,那件香云纱的衫子,前襟竟有了微微的颤动。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声音喑哑,全然失了平日的温润:

    “……苏世兄,你……此话……当真?”

    苏忘机依旧举着那锦匣,手臂稳如磐石。“字字无虚。清册在此。”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蓝布封皮的簿子,轻轻放在锦匣旁的金砖地上。

    季墨林的目光,钉在那蓝布簿子上,又缓缓抬起,落在苏忘机脸上。青年脸色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认命后的漠然。可季墨林却从那漠然的深处,看到了一点极微弱的、幽暗的火星,一闪而灭。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赌局赢得太易,这奉献……太重!重到不合常理,重到令他这见惯风云的老江湖,心底骤然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苏家小子,绝不是心志如此脆弱、轻易认输献产之辈!那他为何……

    季墨林猛地再次看向那块残片。第九件。苏忘机唯一没有明确指认“玉”或“珉”的一件。他方才说“一错再错”,是默认这也错了?还是……

    一个模糊的、近乎荒谬的念头,毒蛇般窜入季墨林脑海。他背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不,不可能!那东西早已失传,只是古籍里的缥缈传说,怎会……又怎可能出现在这里,以这种方式?

    可若非如此,苏忘机这近乎自毁的举动,又如何解释?

    他脸上神色变幻,惊疑、震骇、狂喜、贪婪、恐惧……最后统统强行压下,化作一片深沉的铁青。他慢慢站起身,绕过紫檀案,走到苏忘机面前。他没有去接那锦匣,也没有看地上的簿子,只是俯视着跪地的青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苏忘机,”他不再称“世兄”,直呼其名,“你,究竟是何意?”

    苏忘机缓缓抬起头,迎上季墨林审视的、锐利如刀的目光。他跪着,季墨林站着,可他此刻的目光,却让季墨林无端觉得,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然后,苏忘机很轻、很慢地,开了口。声音依旧干涩,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一颗一颗,砸在金砖地上,也砸在季墨林骤然缩紧的心头:

    “晚生才疏学浅,于这第九件,更是看走了眼,无从置喙。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季墨林瞬间绷紧的脸,落向紫檀案,落向那块沉青色残片旁,一只不起眼的、巴掌大的青铜小盘。盘心凹陷,积着薄薄一层近乎干涸的、暗红色的蜡泪。那是方才季墨林在品鉴一件带铭文的商代玉戈时,用来烫蜡固封的烛台,烛已燃尽,余温尚存。

    苏忘机看着那点残蜡,极淡地,几乎看不见地,弯了一下唇角。

    “只是忽然想起,”他继续说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拂向季墨林耳膜,“《汲冢琐语》逸篇有载,‘珉之精魄,历世而凝,遇火则显真文,如血渗骨,斯谓《珉经》。’”

    季墨林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一晃,脸色“唰”地惨白如纸,比苏忘机方才更甚。他霍然扭头,死死盯住那块沉青色残片,又猛地看向烛台,看向那点暗红蜡泪。一个可怕的、令他浑身血液几乎倒流的联想,轰然成形。

    方才,就在苏忘机指认第八件香囊时,他为了更清晰地观察玉戈铭文,曾顺手将那烛台移近,烛火曾离那第九件残片……不足半尺!那时残片表面,似乎……确有微光一闪?他以为那是玉质反光,或是自己眼眩……

    难道……难道那竟是……

    “可惜啊,”苏忘机的声音,依旧那么轻,那么缓,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的平静,接上了最后半句,一字一字,钉入季墨林耳中,也钉入这死寂的、凝滞的敞轩空气里:

    “方才烛火移近时,先生您亲自掌的眼,那《珉经》残片上隐显的蝌蚪古篆……怕是已被这余温,彻底‘封’回去,再难显现了。”

    “噗——”

    季墨林身形巨震,踉跄倒退一步,猛地抬手捂住心口,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溅而出,点点猩红,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也染红了他胸前香云纱的衫子。他双目圆睁,死死瞪着苏忘机,眼神里充满了无边的惊骇、狂怒、悔恨,以及一种坠入无边冰窟的绝望与空洞。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敞轩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池水,依旧无知无觉地,潺潺流着。

    苏忘机慢慢站起身,拂了拂青衫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摊刺目的血,也没看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季墨林。他只平静地伸出手,从依旧举着的锦匣中,取回了那块螭纹双环佩,温润的玉质,重新落入他微凉的掌心。

    然后,他转身,对瘫软在地、老泪纵横的苏全微微一点头,迈步,向漱玉斋敞轩外走去。午后的阳光,穿过敞轩的格扇,将他青衫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金砖地上,缓缓掠过季墨林僵立的身影,掠过紫檀案上那九件光华内敛的器物,最终,落在那块沉青色、温钝无光、再无一丝奇异、静静躺在乌檀托上的残片上。

    他走得很稳,脚步声轻而坚定,一步步,融入轩外明亮得有些晃眼的日光里,再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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