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围过来。看到赵医生,李老三眼睛一亮:“医生来了!太好了!陈阳烧了一天了,刚还说明话呢!”
拾穗儿心里一紧:“快,带赵医生去!”
她顾不上累,顾不上手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跑。赵医生跟在她后面,药箱在背上一颠一颠的。
村里没有诊所,赵医生直接在拾穗儿家给陈阳看病。
陈阳躺在炕上,盖着两床被子,还在发抖。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了皮。
赵医生拿出体温计,量了量,三十九度八。又听肺,用听诊器听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
“肺炎,而且不轻。”
赵医生摘下听诊器,“得马上用药,如果明天还退不了烧,必须送旗医院。”
“可路......”
拾穗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一天,她跑了那么多地方,求了那么多人,都没哭。
可现在,看着陈阳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她忍不住了。
“今晚我守着。”
赵医生说,打开药箱,拿出针剂和药瓶,“你忙你的去。”
拾穗儿没走。她守在陈阳门外,坐在门槛上。
屋里点着煤油灯,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
赵医生在给陈阳打针,喂药,量体温。陈阳有时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有时说明话,说的都是“基础”“图纸”“工期”这些词。
院子里,雪还在下。无声无息的,落在院子里,落在柴垛上,落在晾衣服的绳子上。
绳子是父亲生前拉的,已经很多年了,有些地方快断了,可拾穗儿舍不得换。
半夜,李老三来了,身上都是雪。
他看到拾穗儿坐在门槛上,愣了一下,压低声音说:“穗儿,路通了。铲雪车开上来了,材料车明天一早就能到。”
拾穗儿点点头,没说话。路通了,材料能上来了,可陈阳却倒下了。这算好消息吗?
李老三在她身边蹲下,也看着院子里飘飞的雪。过了很久,他说:“穗儿,刚才卸车时发现,有些材料被雪水泡了,不能用。而且,咱们的钱......不多了。”
拾穗儿还是没说话。她知道,李老三是来告诉她坏消息的。
材料损失,资金短缺,这些她早就想到了。可亲耳听到,心还是往下沉了沉。
“王旗长答应给一台发电机,还有一些药。”
她说,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屋里的人,“其他的,再想办法。”
“还能想啥办法?”
李老三抱着头,“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村里能拿的钱都拿了,能借的都借了。信用社不给贷,旗里也没钱......”
“总会有办法的。”
拾穗儿说,不知是在安慰李老三,还是在安慰自己。
天快亮时,赵医生出来了,脸色轻松了些:“烧开始退了。三十八度二。这年轻人,体质不错,扛过来了。”
拾穗儿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她扶着墙,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一天一夜,她憋了太多情绪。在旗政府时的忐忑,在信用社时的失望,在路上摔倒时的委屈,看到陈阳病重时的害怕......现在,终于能哭出来了。
赵医生拍拍她的肩:“丫头,你也不容易。去歇会儿吧,这儿有我。”
拾穗儿摇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我去工地。材料上来了,得有人盯着卸车。”
她走出门,天边已经泛白。雪停了,风也小了。远处的山露出了轮廓,青黑色的,顶上有雪,像戴了白帽子。
工地上,铲雪车和第一批材料车已经到了。人们正在忙碌,卸车的卸车,清点的清点。看到拾穗儿,都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她。
拾穗儿走过去,走到那些被泡湿的材料旁边。水泥袋破了,水泥结了块。钢筋生锈了,斑斑驳驳的。木材被水泡得发黑,一掰就断。
她蹲下来,抓起一把结块的水泥。水泥很重,很硬,像石头。
她握在手里,握了很久,然后站起来,对大家说:“能用的挑出来,不能用的放一边。清点一下,还缺多少。”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李老三走过来,手里拿着本子:“穗儿,清点过了。水泥损失三分之一,钢筋损失一半,木材全完了。要补上这些,至少还得......”他报了个数字。
那个数字,像一块冰,砸在拾穗儿心上。她知道那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村里人还得勒紧裤腰带,意味着还得去求人,意味着还得面对更多的拒绝和困难。
可她只是点点头:“知道了。先把能用的卸下来,我去想办法。”
她转身往村里走。脚下是雪,踩上去咯吱响。
身后是工地,是人们忙碌的身影,是那些被泡坏的材料,是那个建了一半的发电站。
天完全亮了。太阳从山后升起来,照在雪地上,金灿灿的。拾穗儿走在雪地里,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就像这山路,再难走,也得走下去。就像这发电站,再难建,也得建起来。
可钱从哪里来?材料从哪里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得走下去。
因为身后,是全村的期盼。
因为前方,是等了很多年的光。
陈阳的烧是第三天早上全退的。
他睁开眼睛时,天刚亮。屋里很安静,能听到院子里扫雪的声音,唰,唰,唰,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阳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炕上投下几个光斑,亮亮的,暖暖的。
他想起身,可浑身没力气,头还晕。门开了,拾穗儿端着一碗粥进来,看到他醒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陈阳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两天两夜。”拾穗儿把粥放在炕沿上,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枕头。她的动作很轻,可陈阳还是觉得天旋地转。
“工地......”
陈阳说,眼睛盯着她。
“工地没事。”
拾穗儿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他嘴边,“路通了,材料运上来了。老王他们在卸车,你放心。”
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里面放了红枣。陈阳喝了一口,温的,甜丝丝的。
他慢慢喝,一口一口。拾穗儿一勺一勺地喂,很耐心。
“赵医生说,你再休息两天就能下地了。”她说,“但不能再累着,肺炎刚好,得养着。”
陈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得去工地。图纸......”
“图纸我看过了,能看懂。”
拾穗儿打断他,“你这几天就好好养着,工地有我,有老王,有大家。”
她喂完粥,又端来一碗药。黑乎乎的,很苦。
陈阳皱着眉头喝完,拾穗儿递给他一块冰糖。冰糖小小的,白白的,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味一点点蔓延。
“哪来的冰糖?”
陈阳问。村里很少见这东西。
“赵医生给的。”
拾穗儿说,收拾碗勺,“他说吃药嘴里苦,含着冰糖能好受点。”
陈阳看着她。她瘦了,眼眶下有青影,脸色也不好。可眼睛很亮,像雪地里燃着的火。
“你......”
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堵住了。
“我没事。”
拾穗儿端起碗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说,“你再睡会儿,我去工地看看。”
门关上了。陈阳躺在炕上,看着屋顶。屋顶是旧的,椽子有些发黑,蜘蛛在角落里结了网。可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纸,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金川村的时候。那是他和拾穗儿一起在毕业前那次研学……
村里很穷。房子是土坯的,路是泥的。吃水要到山脚去挑,晚上点煤油灯。孩子们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可眼睛很亮,看到他带来的书,围着他问这问那。
他们毕业后,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孩,他选择和拾穗儿一同回乡。一同经历着防风固沙,护田打井,铺路发电……
他静静地看向她时,正巧她也看着他,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