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许侧目,见青山,见锦衣。
巨少商从青山下来,见少年,见他的烈烈战马趴伏在少年身侧,谄媚如狗。
少年起身:“看来要少赚些送马的钱,该是不少,可惜可惜。”
巨少商的视线在少年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少年身后那把老旧雨伞上。
“伞不错,给我看看?”
方许伸手。
巨少商:“又他妈要钱?”
方许点头。
巨少商气的给了他战马一脚:“装他妈狗?丢老子的人!给老子滚起来!”
方许问他:“没事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巨少商一摆手:“走走走,老子多看你一眼都烦。”
方许:“钱是不退的。”
巨少商:“......”
方许洒然一笑,转身就走。
巨少商看着那少年背影,一直看到消失在青山一侧。
然后回身给了那匹高傲大马一个耳刮子:“你他妈是不是给人跪下了?”
回想起青山上土匪死状,巨少商眼神迷离。
“二十三人,一击毙命.......雨伞?”
还有,他的战马高傲冷冽,为何在少年面前如此谄媚?
方许知道那家伙在怀疑自己,但他并不怎么在乎。
因为他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养大他的穷乡僻壤。
苦等十载的少年在某个雨夜忽然醒悟.......等待,并非相见的唯一方式。
山海不来,我赴山海,故人不归,我寻故人。
从青山到县城,脚力猛的也要走一个时辰多些,方许只用了不到两刻,中间还停下抓了只野兔。
维安县很小,东西三条街,南北一条道,若可俯瞰,像是个丰字。
可这小地方古来都不丰足,沙地多粮产差百姓难以糊口。
城墙不但破损严重,还缺了一角。
小县隶属琢郡,前些年,朝廷颁布法令,某地若出十恶不赦之事,要拆掉城墙一角以作警醒。
唯有累十年丰足,百姓安康,再无大恶,才可复建。
当年琢郡出了十恶不赦的大案,要拆掉城墙一角。
可琢郡大,百姓多,富户担心拆了城墙有治安问题,知府大人的脸面也太难看。
于是就让维安县拆了一角城墙。
也不知道他妈了个蛋的警醒给谁看。
方许每次看到这残缺一角的城心里都会生出一股无名火。
琢郡十恶不赦的大案硬生生按在维安县人头上,拆了城墙,这些年流寇袭扰死了多少人?
十年丰足才可复建.......十年来,琢郡那些走马观灯一样的知府大人们谁管过?
每次有新的知府大人上任来这看一眼,还要说一声.......
你们维安县的人都要时时警醒,不可再有大错。
老实巴交的人默默受着委屈,挨骂的次数多了,好像犯错的真是他们。
好在。
九年前,维安县来了一位好县令。
沙地多粮产低,县令就想尽办法,教百姓们种药材,种花生,种枣树,呕心沥血。
穷九年之功,让那三横一纵的丰字落笔总算浓重起来。
百姓们粮仓满了些腰包鼓了些,县令更瘦弱了些。
三年一任的琢郡知府,因为维安县治理民生有功而荣升三位。
县令李知儒,九年,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岁。
好在。
他总算也要升迁了,调任琢郡知府。
九年前,李知儒才到维安县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走遍全县摸清楚所有艰苦。
九年前,第一次到大杨务村的那个雨天,李知儒就认识了拿着一把伞站在门口的孤单少年。
二十一岁的他蹲在七岁的方许面前,抹去少年脸上的雨水泪水。
“你爹娘从军为大殊百姓而战,从今日起,如果我这个做县令的少了你长大的任何一口饭,我就自挂在村口大树上。”
他拉着少年时手对大杨务村百姓说,以后方许的饭他管了。
大杨务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人生第一次见到县令这么大官的时候吓得瑟瑟发抖。
听闻此话却挺起腰身,以木杖指向村口。
“村里的娃儿,有一口饭是靠外人喂养大的,我们村的老少爷们儿,都吊死在那棵大树上!”
李知儒则说,村人亲近,我也不该疏远,最多村里一半,我一半。
自此开始,他妻子时时来村里接少年回家。
那年,李知儒真正认识了这个孩子,这个村,这个县。
这九年来,他真的把方许当自己亲弟弟看,也把维安县的每个人当家人看。
因为太熟悉,所以当方许敲响柴门的时候,正在收拾行李的李知儒立刻就笑了。
“玉宁。”
让侧头看向妻子。
许玉宁也笑,不等丈夫说开门,她已经将柴门拉开:“你大哥就说,你必来送我们。”
方许扬起手中野兔:“我收拾,嫂子炖?”
许玉宁伸手要接过来:“你们哥俩聊你们的。”
方许根本不给她:“收拾个兔子还耽误我俩聊天?”
......
“十七了,我是不是能喝酒了。”
方许看向李知儒:“喝点儿?”
李知儒笑,许玉宁起身:“我去打些来,你们等我一会儿。”
她家书香门第,自幼娇养。
嫁给李知儒九年半,皮肤黑了些,手粗糙了些,可她时时明媚,花开不败。
书生李知儒那双更为粗糙的手按在妻子肩头:“我去,你歇着。”
方许变戏法似的从衣服里拽出来一个酒囊:“孩子大了,会偷着买酒了。”
李知儒哈哈大笑,许玉宁眉眼夏花。
许玉宁说:“这第一杯酒,我给你大哥倒。”
她看向丈夫:“你上次饮酒,还是九年前离家赴任的夜里与我爹喝的,你俩的酒也是我满的。”
李知儒嗯了一声,含笑点头。
那时候他的妻子还是懵懂少女,满心满眼都是他。
九年沧桑,她身上早已没了那份青涩,可满心满眼还都是他。
许玉宁给丈夫满了酒,又给方许倒,方许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谢谢嫂子。”
李知儒看着这懂事少年,心中有无限骄傲。
正如他以九年光景,吐血多次,换来了全县百姓可得温饱一样的无限骄傲。
“要不要跟你大哥到琢郡去?”
许玉宁一边倒酒一边问。
方许稍作停顿,然后摇头:“我不去了。”
许玉宁倒酒的动作稍稍僵硬,然后嗯了一声:“村里还需你照看。”
方许又摇头:“我也要走的。”
这一次,李知儒和许玉宁同时愣住。
方许则笑:“今日又是来送大哥大嫂,又是来告别,我要去找我爹娘了。”
许玉宁看向丈夫,眼神里是无尽担忧。
李知儒则点头道:“该去,哪怕找不见,心里也不亏憾。”
许玉宁却笃然强势起来:“不行。”
她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发抖:“都是未知路,连方向都没有,况且还在打仗,你.......”
“嫂子。”
方许笑:“那年大哥问我恨爹娘吗?我说恨,大哥说该恨。”
他拿起酒囊,给许玉宁也倒了一杯。
那时年幼,李知儒问过也解惑过。
李知儒说,不恨不对,不敬也不对,他说你还小,给你讲道理你也不懂。
到你懂道理的时候,就该明白你七岁时候的离别,你爹娘比你疼些。
方许说:“说是恨,其实,是想。”
李知儒端起酒杯抿了一下,才入口,像是微醉了。
他眉目低垂:“少思量,心定可往。”
许玉宁还想阻拦,李知儒把酒杯递给她:“弟弟,长大了。”
许玉宁怔住。
眼角微红。
一饮而尽。
“大哥,还有件事。”
方许把背囊拿过来,翻开:“这是我攒下的,你帮我分给我们村每一户。”
他说:“我得比你先行一步,这事我也不能自己去办,不然我就走不了,爷爷奶奶叔伯婶子,谁多看我一眼,我都走不了。”
李知儒笑而摇头:“不管。”
许玉宁则笃定:“管了!”
李知儒:“不管。”
许玉宁:“就管!”
李知儒:“要远行独立,先学会告别。”
他看向方许:“与村里人的分开若都扛不住,你能走多远?”
方许为难:“我比别人怕告别。”
李知儒依然微笑:“斗一斗心中所惧。”
他问方许:“你字少酌是我帮你取的,你应该知道用意。”
方许:“少酌,什么事都好歹想想,有理智,不仓促。”
李知儒笑道:“是其一也,其二.......少酌,少思量,心定则往。”
许玉宁:“其三,你俩少喝点。”
三人都哈哈大笑。
就在此时,柴门再响。
方许起身:“嫂子,我去。”
篱笆稀疏,柴门低矮,门外那大汉又着实雄壮些。
方许一出门就看到了,正是那位嘴里含着妈的家伙。
巨少商:“第一,没到一天呢,你看见主顾应该先他妈的问好。”
“第二,我不是来见你的。”
他望向屋内:“李县令是要往琢郡赴任了?我劝你先别去。”
李知儒走到门口:“您是?”
巨少商微微昂起下巴:“殊都,轮狱司,巨少商。”
他瞄了瞄桌子上的酒,嘴角微干。
“琢郡又出了一起十恶不赦的大案,知府压着不报,他要升迁了,只等你去赴任。”
巨少商说:“你去了,那口锅能他妈压死你。”
李知儒脸色微变:“多谢巨大人,只是轮狱司之名,恕我见识浅薄,从未........”
他话没说完,巨少商下巴昂的更高些。
“轮狱司,杀该杀的鬼,保该保的人,你这样的人,轮狱司保了。”
他再次看向桌子上的酒,又看方许:“五个大钱,按理说得他妈包酒!”
方许摇头:“拿你钱买的,但是不包。”
巨少商甩出去一块金牌:“不包不行。”
方许伸手接住。
巨少商指着牌子上的字:代朕巡狩,如朕亲临。
“认字吗?这个念代,这个念巡,这俩字之间的念什么?”
方许还没说话,李知儒已然起身:“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