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许加一副碗筷,倒满一杯酒。
客人登门,嘴里说不管,哪有真不管的道理?
那炖透了的肉让人垂涎,巨少商看的始终是酒。
他最爱喝酒,且不挑酒。
已经伸手出去要端酒杯,最终忍下来。
他要先说来意,这是格外严肃的事。
遇见方许,并非偶然。
寻到李知儒家里,更不是跟踪。
他从殊都来此地,为见李知儒,也为见方许。
他要查的十恶不赦的大案,更是和李知儒有直接关系。
关系更大的,是大殊皇帝正在秘密筹备的计划。
巨少商语气郑重:“李大人,我代表陛下正式通知你,你进名单了。”
听到这句话,李知儒起身:“陛下?名单?”
巨少商道:“请三位答应我,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他说完这句话,又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酒。
方许把酒杯往他那边推了推,巨少商就又咽了一口吐沫。
“陛下为大殊之未来筹谋,秘密建立轮狱司,不归三省六部,单独行事。”
巨少商正色道:“轮狱司成立后奉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殊全国之内搜集贤才。”
方许下意识看了一眼李知儒,心里有些奇怪感觉。
他不在官场,也年少,可直觉告诉他陛下突然要秘密选一批人,一定有很大的缘故。
巨少商道:“进了名单的人,必受重用,也许很快破格提拔,也许要等待时机。”
“但,只要进了名单的人,轮狱司包管一切。”
“只要你们不犯错,任何人想动你们,轮狱司都能把他们拆了。”
他面向李知儒:“从今日开始,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所见,可通过轮狱司,直达天听。”
一口气说完这些,巨少商又一次看了看那壶酒。
方许笑了:“先喝一杯,应该不会忘词。”
这少年倒是敏锐,看出来巨少商这样的糙汉为了肃穆些确实是背过词的。
巨少商摇头:“不能饮酒耽误了陛下大事。”
对方许,他似乎欲言又止。
几次张嘴,又几次闭嘴。
可片刻后,刚刚还说不喝酒的巨少商一把将酒壶拿了起来。
咕嘟咕嘟,一口气将酒全都干了。
甩掉酒壶的巨少商直视方许:“你,也在名单上。”
方许明显一愣:“我?”
巨少商啪的一声站直了身子,右拳握紧放在胸口:“方许!我代表大殊军队感谢你的父母。”
这样的汉子,说话的时候声音难以平静。
“我本来不应该这么简单的找到你,按理说,应该要比这样的场合隆重他妈一万倍。”
“你的父母,在过去十年间为大殊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救了千百人,他们救下的都是军人。”
巨少商看着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渐变微红。
“我是军人。”
他的军礼一直没有放下:“我会带你走,大殊会给你安置.......”
“好了!我知道了!”
方许打断巨少商,他起身:“你们继续聊,我去买些酒。”
说完这句话,少年跨步而出。
头也不回。
李知儒起身要追,许玉宁人已经奔出门口:“少酌!”
方许背对着许玉宁摆了摆手:“嫂子,安心。”
巨少商示意李知儒夫妻不要担心,他跟上方许。
他不说话,只是跟着。
不知走了多远,巨少商才试探着把话题转移回李知儒身上。
“以你身份,想帮你大哥不方便,要不要给我做帮手?”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鼻子:“我,钦他妈差!”
巨少商语气带着点诱惑。
“杀点土匪算什么,杀官才牛逼,我带你去杀那些无恶不作的官,想不想?”
听到关于他大哥的事,方许果然回头:“琢郡的官为什么要害我大哥。”
巨少商:“也许是巧了也许是故意,你想不想亲自查出来?”
方许怒了:“那么随便?我大哥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他们想怎么害就怎么害?”
巨少商:“小孩子果他妈然的单纯,坏人害人会挑坏人害?你大哥多好啊,没背景,没靠山。”
方许马上问道:“轮狱司以后一直管?”
巨少商:“当他妈然!”
方许心中有他大哥常说的那几个字回荡。
少思量,心定则往。
他要跟着巨少商去,他要亲眼看着。
若这轮狱司的人也摆不平琢郡的人,那他就亲手解决。
大哥如父,大嫂如母。
原本要去寻亲的少年,在得知父母消息后,心中只有两个念想了。
报答大哥大嫂,为父母报仇。
阳光正在头上,少年依然清朗。
只是阳光下,双目间,泪痕犹在。
方许伸个懒腰,笨拙做作,袖口在面前扫过,擦拭眼角。
“你说大殊会给我安置,在殊都有屋吗?”
巨少商点头:“有。”
方许问:“有业吗?”
巨少商:“或军方后勤,或进修读书,有俸禄,有田产。”
方许:“挺好,我都要。”
巨少商松了口气:“可以,回殊都我带你走手续。”
方许:“朝廷给我了,我是不是可以随便安排?”
巨少商又点头:“若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我帮你摆平,由你安排。”
方许:“好,房子,田产,帮我转赠李知儒许玉宁夫妻,写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少年微昂下颌:“我只想知道,我爹,我娘,怎么死的,在哪儿死的。”
眼神凛冽,双目寒潭:“是谁杀了他们!”
......
面对方许的问题,巨少商沉默了很久。
轮狱司在查,按理说也不难查。
可奇怪的就是,有个仇人,查无此人。
还有就是因为战场上的事,相隔太远,错综复杂。
这场战争,牵连实在太大。
敌人汹汹灼灼,妄吞天下。
大殊南疆外有盟国安南,首当其冲。
与安南结盟者,有十三国。
皆犹豫不决。
独大殊出兵。
大殊皇帝说,安南灭,则大殊危,大殊灭,则诸国灭。
雄兵数十万,跨山海,赴盟约。
见大殊出兵,其余盟国不得不出兵,却不敢张扬国号。
诸国派遣少量军队,穿大殊军服至安南。
也只在防区后方。
“你爹娘去战场十年了,大殊的男儿也前赴后继。”
巨少商走在方许身边,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深邃。
“我们损失很大,可我们越打越有信心。”
“你爹娘怎么出事的,是因为,他妈的.......安南人背叛了我们!”
巨少商咬牙骂了一句。
“安南有人投降,打开防区,敌人从侧翼突袭我大殊防线。”
那一线大殊将士岌岌可危,其中惊野营七千战甲奉命阻击。
掩护大军后撤,重置防线。
惊野营的后边就是医司,各地受伤的士兵都送往医司救治,方许父母就在医司。
巨少商看方许。
少年胸口起伏不定。
巨少商尽量语气平和继续说了下去。
惊野营阻击敌兵,七千战甲第一天就拼掉了三分之一。
医司转移伤兵,走到半路,有个断腿老兵忽然骂了一句,操他妈,不能这么走!
他叫黄旭阳。
黄旭阳大声喊:老子断了一条腿,但还能走,可躺在担架上的兄弟们呢?医司的人还得照应他们!
尤其是医官,他们救了那么多人,他们不能出事。
他们活着,还能救更多手足兄弟!
他招呼同袍:还能走的,不管是断了臂还是瞎了眼,咱们走另外一边,帮医师们引走追兵。
大概两千三四百伤兵呼应,愿与他同往。
这群残缺汉子穿衣披甲,擎战旗,浩浩荡荡。
他们为了吸引敌兵注意,故意往高处走。
到山腰的时候,本想走远路撤离的他们,发现战线破了。
防线上的惊野营与敌人混战在一起,已无法脱身。
黄旭阳和伤兵们站在高处看着,每个人的眼睛都逐渐发红。
“操他妈!干了!”
黄旭阳一手拄拐,一手擎旗:“妈了逼,生同生,死同死,让惊野营的兄弟们看见,有同袍!”
两千余残兵。
攻!
残虎下山,仍有大风之威。
猛攻敌人侧翼,为惊野营分散敌兵。
可,兵力过于悬殊,虽杀敌过万,七千惊野,两千残兵,战死于孤牢山。
听到这的时候,方许胸膛的起伏已经格外剧烈。
他问:“我爹娘,和黄旭阳黄英雄他们在一起?”
巨少商摇了摇头:“他们是医官,要护着伤员随医司转移。”
停顿片刻,巨少商又骂了一句:“操他妈!”
有九万大殊战甲要在百里长的战线上边战边退,驻守在后方的盟国军队负责接应。
接应医司的,是北固国的六千军队。
“他们原本已经接到医司了。”
巨少商抬头看向天空。
“可是当北固国的兵,看到医司队伍后边敌人黑旗隐隐出现,他们掉头就跑。”
“如果只是跑了,那最多骂他们贪生怕死。”
砰地一声,巨少商一拳打在路边大树上。
“运送伤员和药品的马都被北固的兵抢走,医司.......陷入重围。”
他看向少年:“你问我仇人是谁,有敌人,也有出卖我们的叛徒。”
“负责指挥那支固军的将军下了抢马命令,但这个人的身份我们到现在居然查不出。”
巨少商看着方许,语气决然。
“方少酌,你信我,再远,再难,再未知,这个人,轮狱司杀他妈定了。”
方许也抬头望向天空:“办完我大哥的案子,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
巨少商沉默很久。
后喃喃自语:“哪有什么别人,七千惊野营奔赴战场的时候都是新兵......我是他们的教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