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份理智正在被前所未见的现象反复拷问。
他强行将目光从丝绢上那诡异的墨迹移开,转身走向实验室角落那台落满灰尘的光谱分析仪。
情绪是虚无的,只有物质成分才是永恒的真理。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刮取了微不可见的墨迹样本,放入分析舱。
嗡鸣声中,数据流在屏幕上飞速滚动、解析、对比。
然而,当最终结果呈现时,沈默引以为傲的冷静彻底崩塌。
屏幕上,数据库返回的结果是一片刺眼的红色——“无法识别”。
它既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碳素墨,也非任何一种植物或矿物染料。
光谱曲线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复杂结构,在峰值区域,一行小字标注着它的最接近匹配项:一种神经突触分泌蛋白的变体。
神经蛋白?
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意味着,写下这些字的“墨水”,其本质是一种源自生物大脑的物质。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回电脑前,双手颤抖地调出那份从林秋棠加密硬盘里破解出的脑电图数据库。
他筛选出情绪波动最剧烈的几段波形图,将其能量频谱与刚刚得到的光谱曲线进行叠加对比。
重合了。
近乎完美地重合了。
那段诡异的蛋白质光谱活跃区域,与数据库中标注为人类“共情中枢”在极度悲伤和思念状态下产生的脑电波形,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荒谬到让他头皮发麻的结论浮现在脑海:这些文字,根本不是写上去的,而是由极致的情感直接凝结而成的实体。
沈默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一直信奉眼见为实,信奉数据和逻辑,可眼前的现实却告诉他,有些“证据”或许真的无法被显微镜捕捉,只能用心跳和脉搏去检测。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守了半生的世界观,产生了动摇。
就在沈默的科学信仰摇摇欲坠时,苏晚萤正为另一件事心急如焚。
小舟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那个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男孩,在短短几天内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颊凹陷,眼窝深邃。
最让她惊心的是他的指尖,呈现出一种缺氧般的青紫色,仿佛体内的生命热量正在被某种无形的东西不断抽离。
她彻夜翻阅苏家代代相传的古老医案,终于在一本泛黄的牛皮册子角落,找到了相关的记载——“魂引过载”。
当作为媒介的灵体,在短时间内承载了过多、过于沉重的他人记忆与情感时,这些外来的信息洪流会像洪水一样,不断冲击、稀释媒介自身脆弱的意识。
长此以往,媒介的自我将彻底湮没,成为一具只剩下他人记忆碎片的空壳。
册子上记录的唯一解法,是立刻切断小舟与那些残魂的连接。
可苏晚萤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连接被切断,那些刚刚才凝聚起来的、通往十三名失踪孩童真相的线索,将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永久湮灭在时间的洪流里,再无找回的可能。
救一个人,还是留住十三个人的真相?
这个残酷的问题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看着床上呼吸微弱的小舟,那张小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痛苦。
最终,恻隐之心战胜了对真相的执着。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凋零。
但她也不甘心就此放弃。
医案的末尾,还潦草地记录着一种极其凶险的替代方案——“记忆分流术”。
此术可以将媒介体内过载的记忆洪流,暂时引导至另一个“容器”中进行缓冲,从而为媒介赢得喘息和恢复的时间。
但这个“容器”的要求极为苛刻:必须是一个意志力强大、且自愿完全开放自我意识的活人。
开放意识,意味着要毫无防备地接纳那些充满痛苦、怨恨和绝望的记忆,稍有不慎,作为容器的人自己就可能被记忆吞噬,万劫不复。
去哪里找这样一个自愿赴死的人?苏晚V萤心中一片茫然。
与此同时,沈默正机械地整理着父亲的书房。
父亲去世突然,许多遗物都未来得及规整。
在一个尘封的箱底,他摸出了一本厚重的旧相册。
无意间翻开,一张照片让他瞬间僵住。
照片的背景是医院里那种特有的、惨白的走廊。
一个约莫五岁的小男孩,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孤独地坐在长椅上。
他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洗得发白的蓝布枕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那个男孩,是童年的他自己。
他完全不记得这段经历,不记得生过什么病,更不记得那只蓝布枕头。
他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是母亲娟秀的笔迹,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术后第七天,小默仍不肯松开枕头。”
术后?什么手术?
一股寒意从沈默的脊背升起。
他立刻动用自己的权限,调阅了个人最高保密等级的医疗档案。
档案记录显示,在他五岁那年,曾因“疑似先天性脑部海绵状血管瘤”接受过一次开颅手术。
而在主治医师那一栏的签名,三个字如同烙铁般烫伤了他的眼睛——林秋棠。
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对福利院的案子产生莫名的执念?
为什么林秋棠的资料会让他感到熟悉?
为什么那段旋律会让他心神不宁?
原来,他自己也是林秋棠当年的实验对象之一。
那场所谓的脑瘤手术,很可能就是一场骗局。
而那只他早已遗忘的蓝布枕头,根本不是普通的安抚物,而是她赠予他的“礼物”,是他童年时期唯一保留下来的“梦境接入终端”!
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是因为他遗忘了,或许是因为实验的某种意外中断。
沈默浑身冰冷,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终于明白,自己与这个案子之间,存在着无法割裂的宿命联系。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苏晚萤的号码,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来做那个容器。”
废弃的教室中央,沈默平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的头下,枕着的正是那只从记忆深处浮现的蓝布枕头。
苏晚萤神色凝重,她用七根纤细如发的银丝,一端连接着沈默两侧的太阳穴,另一端则轻轻搭在昏睡中的小舟手腕上。
“记住,无论在里面看到什么,守住你的本心。”苏晚萤最后叮嘱道,“一旦感觉自己快被吞噬,就想象你最想回到的地方。”
沈默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随着苏晚萤一声低喝,仪式启动。
刹那间,天旋地转。
沈默感觉自己像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入,坠入无尽的黑暗。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幽深、压抑的隧道里。
隧道的墙壁是医院那种冰冷的白色瓷砖,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他认出来了,这是他照片里那条童年病房的走廊。
无数穿着同样病号服的孩童,正在隧道中惊慌失措地向前奔跑,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恐惧,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在他们身后,一扇扇病房的门“砰、砰、砰”地接连关闭,将他们隔绝在更深的黑暗里。
沈默没有跟着跑。他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墙角,抱着一只蓝布枕头,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那张脸上挂着泪痕,眼神里充满了被世界抛弃的绝望。
那是童年的他自己。
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一步步走过去,在那个小小的自己面前蹲下。
他没有说话,没有问他为什么哭,也没有试图解释任何事。
他只是伸出双臂,轻轻地、温柔地,将那个颤抖的、孤独的孩子拥入怀中。
就在他抱住童年自己的那一刹那,奇迹发生了。
所有正在奔跑的孩子,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齐刷刷地停下脚步,同时回头望向他们。
那些空洞、恐惧的眼神里,渐渐亮起了微光。
而那条看似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在遥远的前方,也骤然亮起了一道温暖而明亮的白光。
仪式结束了。
苏晚萤疲惫地切断了最后一根银丝。
床上的小舟,脸色恢复了红润,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像一个做着美梦的婴儿。
而躺在地上的沈默,却在睁开眼睛的瞬间,泪流满面。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种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孤独和恐惧的彻底释放。
这是他成年之后,第一次如此失声痛哭。
他颤抖着拿起桌上的丝绢,只见上面由情感凝结的墨迹已经全部消失,变得洁白如新。
也就在此时,丝绢内部仿佛有一个微型录音装置被激活,一个清澈干净、带着些许喜悦的童声自动播放出来,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
“谢谢你,回来接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福利院废墟的方向,所有紧闭的窗户竟同时映出了温暖的灯火,宛如一场无声的守夜。
紧接着,那座早已停摆了十几年的大挂钟,竟“当、当、当”地响了起来,钟声悠远而肃穆,不多不少,整整十三响。
而在遥远的地表之上,那根贴着失踪儿童信息表格的路灯柱下,被雨水浸湿的纸张已经彻底干透。
原本空白的背面,一行崭新的、仿佛用鲜血写成的字迹,在月光下缓缓浮现:
“见证者已就位。下一案,开始。”
沈默的哭声渐渐停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宁静。
仿佛一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高烧,终于退去。
连接被切断的瞬间,那些涌入他脑海的、属于十三个孩子的破碎记忆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空旷。
然而,就在这片空旷之中,一丝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萦绕在他的鼻尖。
那不是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尘土的味道,而是一种清甜又带着些许苦涩的、盛开在夏夜里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