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把等待被转动的锁,而沈默决定不再用蛮力去撬。
他重返锅炉房,那面墙壁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默如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墙灰上,“别挖”两个字依旧清晰,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禁令。
但他没有退缩,只是眼中的狂热被一种更深沉、更具穿透力的冷静所取代。
他想起了自己作为法医实习时,导师在解剖台上说过的第一句话,那也是法医解剖守则的第一条铁律:“若组织易碎,则以液代刀。”
这栋建筑,这面墙,就是一具巨大的、正在发生某种未知病变的尸体。
直接的物理切割只会导致不可逆的崩解,让所有线索湮灭。
他必须换一种方式,一种更温柔,也更阴险的方式。
接下来的三天,沈默成了一个沉默的炼金术士。
他放弃了电钻和铁镐,取而代之的是数个装满高浓度工业酒精的滴灌瓶。
他将针头小心翼翼地插入墙体表面的微小缝隙,设置好流速,让酒精如静脉输液般,一滴一滴,缓慢而持续地渗透进去。
他的目标不是溶解水泥和砖石,而是溶解那层可能存在的、将一切粘合在一起的有机物。
直到第三天傍晚,变化终于发生了。
在酒精持续浸润的区域,墙体表面仿佛出了一层汗,渐渐浮现出一层极薄的、半透明的膜状物。
它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质感如同停尸房里高度腐败后形成的尸蜡。
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忍住伸手触碰的冲动,架设起一台带有微距镜头的相机,对准那片诡异的区域,设置为每分钟拍摄一张的延时摄影模式。
一夜无话。
次日凌晨,当沈默调取相机记录时,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午夜过后,那层薄膜上,一些更深色的物质仿佛从内部渗透出来,缓缓汇聚成形。
最终,一行扭曲但可辨认的小字凝固在影像中:“我们还在梦里,你们已忘了怎么睡。”
与此同时,苏晚萤的研究也有了突破。
她对影子的痴迷终于得到了回报。
她发现,每当残月升至特定角度,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投射在废墟大楼的外墙上时,地面上的影子总会多出一块不该存在的区域——一个轮廓清晰的房间。
它像一个凭空长出的肿瘤,紧贴着主建筑的投影。
她立刻调出福利院最原始的施工图纸,经过反复比对,确认了那个位置。
图纸上显示,那里曾经是一个贯穿整栋楼的通风井,但在后来的某次改建中被彻底封死了。
一个被物理隔绝的空间,却在光影的世界里顽固地存在着。
苏晚萤没有犹豫。
她取出一沓特制的感光相纸,在计算好的时辰,将它们紧紧贴在那片异常的墙面上。
这是一种古老的“光影拓印法”,据说能捕捉到非人之物留下的痕迹。
当月光再次抵达那个完美的角度,墙面上的光影变化被相纸精确地记录下来。
回到临时据点,她在暗房里将相纸显影。
纸上浮现出的景象让她脊背发凉。
那是一个完整的房间轮廓,甚至有一扇门,门牌上的数字清晰可见——7号梦境舱。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相纸的背面。
当她翻过来时,一股温热的触感传来,如同贴着一个活人的皮肤。
紧接着,一阵极其微弱而有规律的震动从纸上传来,她将耳朵贴上去,那频率与她曾在产科听过的新生儿心跳几乎完全一致。
沈默将两人的发现汇总在一起,数据在他脑中飞速碰撞、重组。
墙上的文字,影子里多出的房间,尸蜡化的薄膜,新生儿的心跳……一个疯狂而大胆的结论在他心中成形:这栋福利院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钢筋水泥结构,它进化了,成了一个“集体记忆共生体”。
墙体是它的皮肤,经年不息的漏水是它的呼吸,而那些诡异的影子,则是它延伸在外的神经系统。
任何物理入侵都会被视为病毒感染,触发强烈的排异反应。
“不能再挖了,”沈默低声说,与其说是对苏晚萤,不如说是对自己,“我们得换个思路,进行一次‘逆向尸检’。”
“什么意思?”
“尸检是为了寻找死因,而我们,要反过来,模拟死亡的过程。”沈默的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我们不再寻找他们留下的证据,而是创造一个让他们愿意‘回来’的环境。”
计划迅速付诸实施。
他们选择了当年孩子们集体午睡的那间大教室。
沈默运来七具与儿童等高的人体模型,按照幸存者记忆中那七个孩子的睡眠姿势,将它们一一安置在小小的床铺上,甚至在每个模型的头下,都垫上了用同样布料复制的枕头。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拿出了从陶碗水面采集到的那段微弱语音。
经过处理,那段模糊的儿童呓语被循环播放,音量被精确控制在人类听阈的临界点之下,若有若无,仿佛从另一个维度传来。
第一夜,风平浪静。第二夜,依旧死寂。
直到第三夜的午夜时分,异变陡生。
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轮椅上的小舟,突然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
他挣脱了束缚带,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教室中央的那群人体模型。
他的动作不再僵硬,眼神也褪去了往日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梦游般的专注。
苏晚萤和沈默屏住了呼吸。
只见小舟走到第一个模型前,伸出瘦弱的手,轻轻抚摸着模型的额头,像是在安抚一个正在做噩梦的孩子。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逐一抚摸过每一个模型,最后,他走到七具模型的中央,缓缓盘腿坐下,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奇特的手印,如同入定的老僧。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令人窒息的一幕发生了。
七具冰冷的人体模型,它们的鼻腔里,竟同时渗出了清亮透明的液体。
那液体滴落在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水渍,而是瞬间汽化,化作一缕缕白色的蒸汽。
紧接着,一股浓郁而温柔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是槐花的味道。
林秋棠,福利院那位失踪的女老师,生前最爱的就是槐花。
“快!”沈默低喝一声。
苏晚萤早已反应过来,她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块折叠好的素白丝绢,那是她祖上传下的物品,据说对灵体有特殊的感应。
她将丝绢展开,悬于那片不断升腾的蒸汽之上。
奇迹发生了。
白色的丝面上,仿佛有无形的笔在书写,渐渐浮现出淡黑色的墨迹。
那是一段字迹娟秀的手写日记残页:
“……他们说孩子死了,可我知道他们在做梦。只要还有人愿意听,这个梦就不会停下来。”
沈默立刻将丝绢上的墨迹用高精度相机扫描,导入电脑进行三维建模,再通过他编写的声纹重构程序,试图从字迹的笔压和形态中还原出书写者当时的声音。
几分钟后,一段略带电磁干扰的女性独白从扬声器中传出,温柔而悲伤。
当独白播放到最后一句——“请替我关灯,但别关掉灯泡”时,整座废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所有房间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只有电脑屏幕还亮着。
窗外,废墟投射在地面的影子猛然间被拉长、扭曲、变形,那七个本该隐藏在月光下的“梦境舱”轮廓,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在地面上,彼此相连,组成一个巨大的环形阵列。
同一时刻,在福利院外的街角,一个正在抽着劣质香烟的流浪汉,手中的烟头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连一点火星都没剩下。
他愕然地抬起头,望向福利院那栋漆黑的庞然大物——那里明明没有任何灯光,他却清晰地看见,在三楼的一扇窗户后面,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
一个女人的剪影正坐在窗边,身体轻轻地前后摇晃,仿佛在哄着摇篮里的婴儿入睡。
废墟内,苏晚萤望着窗外那不可能存在的灯火,泪水无声滑落,为那跨越生死的母爱而动容。
而沈默的视线却越过她,死死地钉在那块平摊在桌上的丝绢上。
那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文字,那个温柔的女性声音,以及窗外那超自然的幻象,似乎都未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他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掠过那行娟秀的字迹,最终停留在了墨迹与丝绸纤维的结合处。
这究竟是某种能量的显化,还是……某种未知的化学反应残留物?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