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嫂顿了顿又道:“您可瞧真着了?那湿布一贴上去,啧啧一步一摇,真真是勾魂夺魄!这等尤物,若不能收归大官人房中,岂不是暴殄天物?大官人您何等英雄气概,些许波折,权当是添些情趣罢了,岂能真让她飞了?”
西门庆听着薛嫂这露骨至极的奉承,嘴角竟勾起一笑意。从腰间荷包里随意拈出几块碎银子,就朝薛嫂怀里一丢。
那碎银落在薛嫂粗布衣襟上,发出响声。薛嫂慌忙双手捧住,脸上笑开了花,迭声道:“哎哟!谢大官人赏!谢大官人赏!”
大官人笑道:“薛嫂,你替我西门庆跑前跑后,辛苦了。我西门庆做事,向来分明。替我办事的,不管成与不成,该谢的,我一文不少。”
薛嫂得了银子,又听西门庆语气松动,心中大定,捧着碎银连连作揖:“大官人的仁义在清河县是有口皆碑的!”
西门庆摆摆手,止住她的奉承,声音也压低了几分:“这银子你先拿着。眼下,你替我办另一件事。”
“大官人您只管吩咐!老婆子水里火里,绝不皱眉头!”薛嫂拍着胸脯保证。
西门庆目光投向孟玉楼离去的方向:“你给我仔细盯着孟玉楼。她今日在我这里碰了钉子,态度如此强硬,寸步不让,这不合常理。她亡夫家逼得紧我亲眼所见,若无倚仗,岂敢如此驳我西门庆的面子?”
大官人顿了顿,摇摆扇子:“我料她必定是暗中寻好了下家!或是有了别的依仗!烦劳薛嫂帮我打听清楚咯。”
薛嫂听得心头一跳,立刻收起谄笑,换上一副精明市侩的面孔,眼珠飞快转动:
“哎哟我的大官人!您老人家真真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老婆子方才也正纳着闷儿呢!您是何等样的人物?这清河县里,谁家娘子、姑娘,能攀上您这根高枝儿,那还不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欢喜得梦里都要笑醒几遭!”
“偏她孟玉楼,倒拿起乔来,装那三贞九烈的模样!这背后啊,没个撑腰壮胆的野汉子才怪哩!或是寻着了别的冤大头也未可知!大官人您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头,这事儿包在老婆子身上!”
“嗯。”西门庆嘴角扯出一丝满意的笑:“办得妥帖了,自然重重赏你。记着,嘴巴要严!”
“是是是!老婆子省得!省得!”薛嫂点头如捣蒜,腰弯得虾米也似,袖子里早将那几块沉甸甸的碎银子攥得死紧,又飞快地往那袖袋深处、贴着肉的地方使劲掖了掖,这才觉得稳妥。
西门大官人踱出布庄门槛,眼瞅着薛嫂的背影,心下暗忖:
“这孟玉楼倒是会经营的好帮手,不过当下对自己最重要的还是那林太太。”
“这些惯会钻营的媒婆,嘴皮子倒是翻江倒海,死人也能说活!只可惜那嘴巴太大,把不住风!”
“这林太太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物,想要不到处低人一等,非要把这件事做成不可。”
忽然一个娇怯怯,却满身锐利算计的影子便撞进来!
李桂姐!
眼前浮起她那日跪在眼前的模样,这女人唱念做打俱全,三言两语,一哭一跪,竟能把自己也说动了几分……
啧啧,这么看来舍她其谁?
却说那李桂姐房里,正与姑妈李娇儿抱头呜呜咽咽,哭得泪人儿一般。
那老鸨子李妈妈,手里擎着根浸油的皮鞭子,气得脸上横肉乱跳,胸脯子一起一伏,指着李娇儿破口骂道:
“作死的小淫妇!烂了舌头的蹄子!老娘千叮咛万嘱咐,那起子腌臜泼才,叫你休去招惹!你耳朵塞了驴毛,还是猪油蒙了心?偏生要去接那瘟生!如今惹下祸端,倒带累得你老娘也受牵累!看我不打折你的腿筋!”
李娇儿听得又气又怕,银牙咬碎,胸中一团冤气直冲顶门,待要分辩:“妈妈,分明是你要我……”
话音未落,只见旁边的李桂姐猛地推开她,“扑通”一声,双膝结结实实砸在楼板上,也顾不得粉面娇嫩,膝行两步,一双玉葱也似的手,死命便攥住了李妈妈高举的鞭梢!
“妈妈!好妈妈!亲妈妈!”李桂姐泪如泉涌,声音凄惨,把那哭功使了个十足十,“要打,你便打死我罢!是我!全是我这没廉耻的小粉头的不是!是我缠着姑妈,定要她去接那起子客!姑妈是看我可怜,才……才应承的!千错万错,都在我一身!妈妈你打!你狠狠打!打死我这祸根子,倒也干净!”
李娇儿见侄女如此“舍身”护她,以为桂姐是怕自己挨打,心中又疼又愧,肝肠寸断,一声凄凄惨惨戚戚的高呼:“我的姐儿.姑妈的命好苦啊!!”
一把搂住跪地的桂姐,两人更是抱头痛哭,哭得地动山摇。
那李妈妈举着鞭子,眼见李桂姐粉团似的脸蛋儿挂满泪珠,一双杏眼哭得红肿,死死抱住鞭梢不撒手,再听着她口中声声“打死我”,心里那股邪火登时被浇灭了一半。
她哪里敢打李桂姐?这李桂姐如今是西门大官人心尖尖上的人儿,寄养在自己这里的活宝贝!若真个在她这行院里吃了鞭子,蹭破点油皮儿,那西门庆是何等样人?
那是清河县的太岁星!惹毛了他,别说这院子开不成,只怕自己这身老骨头都要被他拆零散了!
要说黑,这清河县倒是还有几批地下豪强,例如开着黑赌庄的坐地虎,靠着京城中的大人物,在清河县也算有头面,但和西门庆井水不犯河水!
要说白,这西门庆就是衙门的代理人,那县尊虽说吃了丽春院不少的孝敬,可真要告西门庆,怕不是状纸都递不出去!
李妈妈想到这里,只觉得那鞭子沉甸甸如同火炭一般烫手,抽也不是,放也不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脸上的老肉抽了几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恨恨的“哼!”,手腕子一软,那鞭子终究是没敢落下去!
只虚张声势地往旁边柱子上一甩,“啪”地一声脆响,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她瞪着地上哭作一团的姑侄俩,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一跺脚,扭着布袋臀,气哼哼地摔门出去了。
李娇儿一把将李桂姐搂在怀里,那眼泪珠子扑簌簌滚下来,冰凉的手指颤巍巍抚上侄女儿粉团似的腮帮子,指尖儿在那吹弹得破的嫩肉上来回摩挲,嘴里呜咽着:
“我的心肝肉儿哟!瞧瞧你这张脸……活脱脱是画儿里走下来的玉人儿!便是姑妈我瞧着,这心尖尖上也颤悠悠的喜欢!原也是个顶顶拔尖的花魁坯子,如今能攀上西门大官人这棵参天大树,跳出这火坑,离了这腌臜行院,清清白白、体体面面地做人,也是你前世修来的造化!强似姑妈在这污泥潭里打滚,任人作践……”
李桂姐低垂粉颈,泪光点点,听着姑妈这番话,百依百顺地应着:“姑妈疼我,桂姐省得……”
李娇儿抽抽噎噎,正待再嘱咐几句体己话,猛抬头,却似见了活阎罗!只见那雕花门框里,不知何时,西门大官人已如铁塔般立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
“哎哟我的亲娘!”李娇儿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便直挺挺跪倒在楼板上。
西门庆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只把目光,牢牢钉在李桂姐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上。
倘若不知道她亲手出卖了姑妈,此刻还真会被她那眼泪给骗到。
大官人鼻子里哼了一声:
“桂姐儿,跟爷过来。”
李桂姐心头猛跳,也顾不得姑妈,慌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泪,脚步虚浮地跟着西门庆走到外间。
“爷瞧你,倒是个伶俐有眼色的。眼下有桩极要紧的‘梯己事’,需得个口风紧、手段活络的心腹人去办。你若办得干净利落,让爷称心如意了……”西门庆故意顿了顿,目光在李桂姐脸上细细刮过,“那你这只金莲小脚,便算是……实实在在,踏进我西门家的门槛里了!”
“那……府里的林太太?你可识得?”
李桂姐脸上堆起恭敬的回话:
“您问起林太太,奴家倒真攀上过一点旧缘!”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讨巧的追忆,“说起来,那也是两三年前的光景了。招宣府里做年庆,巴巴地请了奴家并几个姐妹,进府去唱了几日堂会。”
“只是……只是后来……唉!大官人您是明白人,这等高门大户的账目,向来是‘千年不赖,万年不还’的主儿!奴家们几个姐妹,巴巴地跑了三四趟。”
“腿儿都溜细了,那点可怜的银子,竟像是掉进了无底洞,连个水花儿也瞧不见!管事妈妈的脸,一次比一次冷,话也一次比一次难听……奴家们人微言轻,哪里还敢再去触那霉头?只好自认倒霉,权当是给菩萨娘娘烧了高香……从此便再也不敢登那高门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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