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思绪万千。
前几次硬撑着去京城赴那些贵眷的茶会、花会,林太太哪次不是提前几日就心神不宁?
将那几件压箱底的衣裳翻来覆去地检视,生怕哪处起了毛球、哪处颜色不鲜亮;
要对着铜镜左照右照,一颗心悬着,只怕被那些眼尖心毒的贵妇们瞧出一丝半毫的窘迫寒酸来。这诰命的尊荣,如今倒成了勒在脖子上的细绳儿,越勒越紧。
妆台上,那些曾经堆满的精巧首饰匣子,如今空了大半——值钱的早就悄悄当了,换了银子填补儿子王三官那无底洞般的嫖赌窟窿和应付府里越来越大的亏空。
偌大一个王家府邸,看着架子未倒,内里却如同被虫蛀空了的老树,摇摇欲坠。
“祖产…只剩些田庄和简陋的铺面了…”她心口绞痛,盘算着,“坐吃山空,月例银子都快发不出了…底下人走的走,散的散…”
府里如今连常做家事的体面仆妇都养不起了!那些精细的洒扫、浆洗、缝补,都得靠临时从外面雇些粗使的妇人来应卯。
想当年,她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寻常人家过一年,如今竟要精打细算,连几钱银子的工钱都要掂量几分。这落差,比那泼皮的唾骂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恐惧。未来的日子,灰蒙蒙一片,望不到头。
“呜呜…”越想越绝望,那压抑的呜咽声再次从喉咙里挤出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残妆,把她胸前的绸衫又洇湿了一大片。
她慌忙拿起一块半旧的丝帕,胡乱地在脸上擦拭,想把那狼狈的泪痕抹去,想把那滔天的委屈和恐惧也一并抹掉。
就在这时,“笃笃笃”,门外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一个老仆妇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太太…太太您歇下了么?外面…外面那个常来帮忙浆洗缝补的来了,说是…说是上次的工钱还没结清,问今日府里可还有活计要她帮手?她…她还在二门外候着回话呢…”
这一声禀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太太强撑的最后一点体面。
“呜…”一声短促的悲鸣被她死死咬在唇间,刚擦干的眼眶瞬间又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她死死攥着那块湿透的丝帕,指节发白。
她这太太当的,竟连这点钱都要被人追到脸上来问!这府邸,这身份,简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西门大宅里。
西门大官人让孙雪娥弄了几个小菜,灌下半盏温茶,便早早吩咐小厮备马。
出了狮子街大宅,打马便往王昭宣府方向去。
此时正是日头偏西,秋气未消的光景,清河县街市上人烟凑集,车马喧阗。
道两旁食肆蒸笼里喷出白蒙蒙的热气,混着油煎果子、卤煮下水的香气。
那挑担的货郎、推车的脚夫、摇着扇子闲逛的帮闲,挤挤挨挨,汗臭脂粉气搅作一团。
更有那青楼楚馆临街的窗户半开,隐约飘出丝竹调笑之声,这整个清河县共有三条巷、九条街,烟花寨,花月巷,四处青楼私妓之地,策马而过,处处莺莺燕燕,端的是一派浮华热闹的尘世景象。
行至离王招宣府尚有一射之地,便听得那腌臜泼才们敲着竹板,尖酸刻薄的唱骂声浪一阵阵传来,比那街市的嘈杂更刺耳几分。
西门庆勒马远远望了一眼,只见那群捣子依旧围得严实,唱得唾沫横飞。他喉咙里滚出两声低笑,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烂果子,火候倒是催得差不多了。”
只是要摘这熟透的果子,总得寻个能说会道的人递个梯子、说合一番才好。
西门大官人一路琢磨,把清河县嘴皮子利索的人物在肚肠里过了几遍,一时竟想不出个十分妥当、又肯替他张这腌臜口的人来,不免有些踌躇。
不是说那些说婆嘴皮子不好,原是嘴皮子太利索了,怕是藏不住事情。
思忖间,马蹄已踏到了自家那门面轩敞阔大的绸缎铺前。
早有眼尖的小伙计迎上来牵马。西门庆甩镫下鞍,迈步进去。
这铺子原就是顶顶好的奢华铺子,只是被那李知县贬成如此。
总帐傅铭和掌柜徐直正指挥着人拾掇摆设。果然按他前日的吩咐,重装饰而轻土木。
那描金漆画的隔扇、新糊的雪白顶棚、光可鉴人的楠木柜台一衬,再配上新打的亮眼货架,将那些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映照得越发华彩夺目,虽还是旧日的梁柱根基,气象却俨然是个新开张的阔绰大店了!
傅铭见东家亲临,忙不迭上前打躬作揖,陪笑道:“大官人来得正好!小的们紧赶慢赶,总算拾掇出个模样来,您老瞧瞧可还入眼?”
西门庆背着手,拿眼在铺子里上下一溜,鼻子里“嗯”了一声,显是满意。
傅铭察言观色,又捧过一本厚厚的账簿,翻开一页,指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如数家珍般禀道:
“托大官人洪福,库里现今压着的各色好货,计有:上用的云锦二十匹,专供京里贵人;光彩照人的潞绸三百匹;细密柔软的杭缎二百匹;时新花样的蜀锦一百五十匹;另有各色苏样绉纱、湖州生绢、松江飞花布,合共一千余匹,都是一等一的高端货色!”
一旁的徐直也陪着笑脸,跟着点头称是。
大官人捻着一匹上好的湖绉,指尖滑过那冰凉滑腻的纹理,正要问这能赚多少利钱。
忽听得门口一声娇笑,带着几分熟稔的市侩气。
“给大官人请安了!”薛嫂扭着腰肢进来,脸上堆满了笑褶儿,利落地福了一福。
她觑着西门庆脸色,见他今日穿着簇新的玄色暗纹直裰,腰间玉带悬着香囊,显是心情不坏,便凑近了,压低声道:
“我的好大官人,前日与您提的那桩好事儿,您心下思量的如何了?那孟家玉楼娘子,真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人物!有道是:月里嫦娥临凡,窖里金银出世!那模样儿、身段儿、那份家私,啧啧……”
西门庆放下手中湖绉,斜睨了薛嫂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哦?你倒会夸。既是这般好,你薛嫂子的嘴皮子,怕是磨薄了几层吧?”
“哎哟我的爷!老婆子可对天赌咒,句句是实!”薛嫂一拍大腿,笑得花枝乱颤,“您说巧不巧?今日小娘子竟在隔壁布庄里走动!还说你们二人这不是月老牵绳,财神引路?”这要不是天赐的姻缘?老婆子我都得少活二十年年。”
大官人眉头一挑:“听来薛嫂知道自己活多少岁!”
薛嫂笑道:“原是一百二十岁,如今为了大官人的姻缘只能活一百岁了。横竖离这儿不过几步路。大官人若是有意,何不趁此机缘,亲自相看相看?眼见为实,岂不强过老婆子的空口白牙?”
西门庆心中一动,这给太师送礼,银两似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也罢,我便随你一见。”
来到那杨氏布装后堂坐下,薛嫂便去喊人。
门帘掀处,先映入西门庆眼帘的,竟是一双穿着素面软缎绣花鞋的脚儿,莲步轻移,那鞋尖儿微微上翘,露出半截雪白的罗袜边缘。
再是葱绿遍地金的湘裙往上爬。好个勾人的身段!
那裙子裁剪得紧称利落,将一段水蛇腰掐得细细的,下摆却撒开。
随着她款款摇动,裙浪翻涌,隐隐约约便勾勒出里面两条笔直修长、丰腴弹手的腿子轮廓来。虽裹得严实,但那一步一颤的软肉劲儿隔着绸缎都透出风流。
西门庆定睛细看这孟玉楼:果然生得标致,眉目含情,肌肤丰润。
此刻她站定了,对着西门庆道了个万福,声音清亮:“奴家,见过西门大官人。”
这一福身,腰肢下塌,臀线微隆,那葱绿湘裙的料子便服帖地裹在了大腿后侧,显出一段饱满圆润弧度,丰腴滑腻腿肉。
西门庆忙虚扶一把,口中道:“娘子不必多礼,快请坐。”
孟玉楼便在铺子一侧新设的酸枝木圈椅上坐了。
这一坐,又是另一番景致。她天生双腿修长,故而圈椅做得比一般人家高出不少,像是长腿凳一般。
孟玉楼坐下时,那双腿并拢斜放,那两条丰腴的腿子把绸缎绷得溜光水滑,从大腿根到滚圆的膝头,再到鼓胀的小腿肚子,一路饱满丰隆,不见半丝棱角,全是被绸子紧紧包裹的软肉。
随着她细微的挪动,竟如凉粉儿般微微荡漾起伏。自己竟然能从一个女人双腿看出颤巍巍饱含汁水的风韵。这是大官人没有想到的。
而孟玉楼也在看着大官人。
这是自己最近处看,只觉这大官人,端的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那双桃花眼,不笑时也似含情,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邪气,七分风流。这般人物,正是那等能勾得妇人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倒贴银钱的冤家。
若放在十年前,自己那未经世事、只贪图郎君俊俏的年纪,只怕早被这双眼睛摄了魂去,莫说钱财,连身家性命都肯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