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乾清宫。
“鄢懋卿真乃朕之福臣也!”
黄锦刚怀着复杂的心情将今日的奏疏仔细分类,在御案上整齐摆好,就听到准备批阅奏疏的朱厚熜像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一般,忽然兴致勃勃的感慨了一句。
“……”
黄锦闻言心中一紧。
如果是半个时辰前听到如此感慨,他还会在心里一同替朱厚熜高兴。
但是现在分类过了今日呈递进宫的奏疏,他只担心朱厚熜稍后会不会乐极生悲。
毕竟其中许多奏疏只看扉页上的标题,就已经可以推测里面的内容。
因此他现在心如明镜:
鄢懋卿哪怕关在诏狱里也依旧不是省油的灯,今日似乎又化身成了朝堂的风眼,卷起了一场遮天蔽日的风暴。
不过皇上没有问,他此刻也不敢乱说,还是等皇上稍后自己看吧……
“黄伴,你一定猜不到,鄢懋卿也一定猜不到,他那混账的胡闹之举,经过朕略微这么一思酌,不日便可以变废为宝!”
朱厚熜今日的分享欲比以往都要强烈,自己暗自笑过之后还不算,竟又用一种少年时黄锦才见过的自得神态说道,
“鄢懋卿的期刊话本有如此受众,只是在其中夹带了些许政见,便可引来如此反响,这般牵动朝野舆情局势。”
“朕为何早没想到,为何不加以利用?”
“大明朝识字的人不在少数,然以往朕颁布诏令制度,真正细心去了解的人才有多少,又有多少百姓只能听官员士绅转述,这过程中又有多少受到了居心叵测之人存心曲解?”
“究其原因,大抵是因为诏书并非人人得以传阅,有些内容又生硬晦涩,百姓本身便不感兴趣。”
“那么若朕颁布了诏令制度之后,再像鄢懋卿这般夹带私货,将其融入精彩纷呈的话本之中,以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形式呈现出来呢?”
“如此岂非即可增进百姓了解诏令制度的兴趣,又可在故事中生动形象的释义,避免遭人存心曲解?”
“非但如此,这期刊形式亦有一些可取之处!”
“今后朕若有心办什么大事,亦可以像鄢懋卿这般夹带私货,先在坊间制造舆情,再通过舆情先发制人,左右官员百姓情绪,使得大势向有利于朕的方向倾斜。”
“如此朕也算在民间便也有了自己的喉舌,不需旁人传声!”
“这便是那些言官朝臣曾经用在朕这里,肆意掣肘的手段,朕若是拥有了自己的喉舌,便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么今后朕执掌天下,自然少了一些无奈,多了一些把握,岂容朝臣为所欲为?”
“除此之外,只要这喉舌利用的好。”
“还可由下而上逐步提振朕的名望,重塑朕的威严,不需再依靠他人笼络民心,亦不需担心百姓道听途说,曲解于朕……”
“好办法,真是好办法,朕为何早没想到!”
“这些遍布天下的书局,也是时候整治一下了……”
听到这里,黄锦已经知道朱厚熜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了。
皇上应该不至于禁绝民间书局,更不会限制刊刻印刷,毕竟知识下沉是太祖定下的祖制。
不过通过出版皇上指定的书籍,像取得“盐引”一样以此换取“印引”的事,却基本上就是一道诏令的事,只看皇上有多大的决心。
不得不承认,皇上方才所言不无道理。
倘若果真能够因此从文官集团手中夺回喉舌,甚至哪怕只是夺取一小部分,皇权便可在民间得到进一步伸张!
只不过……
“皇爷英明,奴婢乃愚钝之人,拍马不及万一。”
黄锦现在心里还装着事,于是先是不动声色的迎合了一句,随后躬身劝道,
“皇爷,时候不早了,不如尽早批阅奏疏,亦可早些歇息龙体。”
“你这奴婢真是扫兴,鄢懋卿便肯定不会如此……”
朱厚熜似乎也觉得今天吐露的心声有些深了,于是瞅了他一眼之后,悻悻看向御案上那几沓子高高堆起的奏疏,转而又没好气的问,
“今日的奏疏为何这么多,可是朝中有何大事发生?”
“回皇爷的话,这些都是奏请皇爷宽宥鄢懋卿的奏疏。”
黄锦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的答道。
朱厚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一下之后,才有些不自信的再次确认:
“你确定都是奏请朕宽宥鄢懋卿的奏疏,而不是弹劾于他,奏请朕从严处置的奏疏?”
“千真万确,奴婢怎敢欺瞒皇爷。”
说着话,黄锦又指向了一沓子故意放的比较靠后的奏疏,
“弹劾鄢懋卿的奏疏虽没有这么多,但亦有三十余道,而且这些奏疏弹劾的并非是反书之事,而是……鄢懋卿结党之事。”
“结党?”
朱厚熜顿时蹙起眉头,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随后默不作声的拿起那些奏疏一一查阅。
因为这两类奏疏的内容基本雷同,因此他查阅的极快,并且到了后来更是越看越快,几乎一目十行,甚至有些只看一眼扉页便扔在一旁。
半晌之后。
“嘭!”
伴随着一声巨响。
朱厚熜将一道弹劾鄢懋卿结党,并将其党羽称作“鄢党”的奏疏拍在了案上,脸色寒若冰霜:
“这干乱臣贼子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朕故技重施!”
“怕不是朕前些日子将计就计贬黜了朕的严嵩,教他们尝到了一些甜头,此番竟敢又用如此手段咬住朕的鄢懋卿不放!”
“难道他们真当朕是泥捏的不成?!”
“……”
黄锦默默伏跪在地,心中暗自叹服。
不愧是皇上,我方才还有些疑心,皇上就能一眼识破了这些人的诡计。
可不就是嘛……他们正是用类似的手段捧杀了严嵩,令皇上陷入两难之境,不得不以贬黜严嵩的方式维护入阁决意权力。
如今在鄢懋卿的事上还真是如出一辙,这是逼皇上在力保鄢懋卿和默许结党之间做出抉择,依旧两难。
然后他就又听到了朱厚熜斩钉截铁的声音:
“朕若再教他们如愿,便不配坐在这张龙椅上了!”
“既然他们如此想要一个鄢党,朕便送给他们一个鄢党!”
“黄锦,拟诏!”
“自鄢懋卿出诏狱之日起,晋为太子詹事,掌统府、坊、局之事,担负讲读之责,以辅导太子!”
“???”
黄锦闻言心脏不受控制的猛抽。
太子詹事,正三品官职,总领太子东宫诸事!
而如今太子不足六岁,尚无主事决断的能力,谁出任太子詹事,自然便是无可争议的太子党首脑!
什么叫一步登天!
这就叫!
最重要的是……
皇爷,就鄢懋卿那个德行,你真的要让他去辅导太子,确定日后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