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
郭勋早已离京了,严嵩也早已离京了。
但夏言依旧像钉子户一样耗着没有离京,毕竟他只是革职闲住。
而不是像郭勋和严嵩一样领了职责,皇上也没有下诏限期,不急。
再者说来,如今发生了严嵩那档子事。
皇上将其一撸到底的同时,必是对翟銮、许赞和张璧难堪重负的事也有所察觉。
因此只要他再想办法联系以前的各部门生做些小动作,给如今的内阁制造一些无解的难题,没准儿再过些时日便可以使皇上下诏命他起复,此刻着急离京恐怕白白折腾。
“鄢懋卿竟写了部反书,被皇上连夜下了诏狱?”
夏言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夏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压根不信鄢懋卿那种八面玲珑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八面玲珑……就是他现在给鄢懋卿的评价。
毕竟像鄢懋卿这种与他交往都丝毫不露怯,甚至敢在他面前说致命冷笑话,却又能将事情办的利利索索的年轻人,着实是不多见。
不过当他命人出去找来了鄢懋卿用牛笔山人之名出版的两期《破倭记》,再细细看过之后……
他就更不信了!
这错误何止是低级,简直就是愚蠢!
难不成是他此前对鄢懋卿产生了误判,如今离了翊国公郭勋主持大局,这个后生没有了主心骨,再受人蛊惑了一番,就这么脑子一抽,办了这么一件堪称找死的蠢事?
“这个蠢货,竟敢去主动招惹东南那股势力,真是不知者不畏啊……”
夏言微微摇头,自言自语的感叹。
听不出这话究竟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在对鄢懋卿报以毫无诚意的同情。
相关东南那股势力,他做了多年内阁首辅,自然不会心中没数。
就这么说吧。
无论是谁入阁或出任六部尚书,都立刻会有东南那股势力的说客上门送礼。
而这送上门的厚礼,就连他也不敢不收。
是的,是不敢不收!
由不得你不收!
谁若是执意不收,便休想在内阁和六部尚书的位子上坐得安稳,用不了多久就会生出对其不利的政治事端,各个角度弹劾的奏疏也将接踵而至,直至你疲于应对,不得不妥协服软,或者被其扳倒,落寞下野。
夏言吃过亏,因此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大明是大明,东南是东南。
皇上的手再长,也伸不到东南。
东南的手再短,也伸得进京城。
这话听起来有些倒反天罡,令人难以理解对不对?
其实不然。
作为大明经济最富饶的地区,经过一些人两百余年的整合勾连,东南早已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政商结合利益共同体,而且是大明最强大的利益共同体。
如今这个利益共同体早已是铁板一块。
收了他们的礼,便是递上了投名状,默认成为了这个利益团体的一员。
就算不为他们办事,在有些事上也必须睁只眼闭只眼。
如果不收他们的礼,那便是不识抬举。
他们便会立刻激活排外的特性,令你事事寸步难行,甚至直接影响国家政务,令你的政绩极其难看……
这里面的水深到夏言都摸不透,说不清,查不明。
他如今唯一清楚的就是。
这个利益共同体已经掌握了大明的白银流入,其中的利益绝非寻常产业可比,甚至等于变相掌握了大明的铸币权。
只凭这一点,就已经让东南问题足以成为朝堂官员,乃至皇上在有些事上都不得不妥协的顽疾!
毕竟,这早已不是收拾掉一两个人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皇上就算不知道这些事情,又怎会看不出这些年来,东南一带税收正日渐减少的趋势?
只以盐税一项为例。
夏言清楚的记得,他在嘉靖十五年入阁的时候,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每年还能收回来二百一十七万两盐税。
可到了今年,收上来的盐税已经下降到了一百七十二万两。
这些年大明的户籍呈上升趋势,用盐量自然也只能呈上升趋势,但在大明朝廷没有降税的情况下,收上来的盐税却日趋减少,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相关此事皇上也并非没有命人去核实。
可是前去核实的官员,要么回来提供了“合理”的说辞,要么便遭遇意外一去不复返,甚至还使皇上遭遇的火灾越来越频繁。
这就让皇上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鄢懋卿的这部《破倭记》,尤其是第二期,虽然尚未触及这个利益共同体的根本,但却将一些不该上秤的事情放到了阳光下,为其引来巨大的麻烦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过,抛开这些事情不谈。
目前对于夏言而言,最要紧的事情仍是起复。
从鄢懋卿这件事中,夏言看到了让他无法拒绝的机会:
“如今皇上的态度尚不明了,老夫若想入阁,恐怕仍离不开翊国公和成国公的支持。”
“倘若老夫在这个时刻策动门生营救鄢懋卿,无论成与不成,翊国公都将因此欠下老夫一个人情,自此便有机会真正与其化干戈为玉帛,使其与成国公一道全力支持老夫起复!”
“何况鄢懋卿将这些事情放到阳光之下,老夫起复之后,说不定在皇上面前亦可借机有所作为,自此稳稳占据内阁。”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怎可轻易错过?”
……
北镇抚司。
并非诏狱,而是后堂别院。
“鄢大夫,皇上如今善待于你,简直前所未有,你便从了皇上吧。”
陆炳凑在鄢懋卿身边,陪着笑苦苦相劝。
鄢懋卿自然不会知道。
此刻翰林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所谓“鄢党”都已莫名其妙的出现了雏形。
而且就算沈坤和陈英达等人的分量尚且不足,如今夏言出于个人利益考量,也已经准备动用了自己多年来在朝堂中培养的力量。
如今两股势力正在不约而同的合力营救于他。
鄢懋卿更不会知道。
这两股力量一旦会师,将会在朝堂上掀起怎样的波澜,又会给自认为起码牢牢掌控着京城朝廷的朱厚熜带来怎样的震撼。
他现在只觉得陆炳有些聒噪:
“陆指挥使,我不是说过了么?”
“在我的律师……哦不,在该来探望我的人到来之前,我有权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