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伯兄,请容我思酌一二……”
听了沈坤和高拱的话,白露倒并未立刻做出回应,一双美眸微微低垂,细细分析刚才从沈坤口中听到的“反书”实情。
她何尝听不出来,沈坤对鄢懋卿是真心实意的敬重。
说什么设法营救之事也一定会竭尽全力。
只不过她一时之间还无法将“义薄云天的义士”这个称呼与鄢懋卿联系在一起,总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要么,便是她这夫君八面玲珑,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将沈坤唬了个五迷三道。
要么,便是她因为那四十万两银子的事先入为主,误会了夫君的为人。
现在她内心之中倒是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一个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通常都极善明哲保身,怕是做不出这种牺牲小我的事来。
所以……
“沈伯兄,官场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请问你这翰林院修撰是几品官职?”
再抬起头来时,白露似乎已经有了打算,口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沈坤闻言心中疑惑,虽不知白露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对面前这个正五品诰命夫人施礼答道:
“嫂夫人见笑,只是从六品官职。”
“那么……不知沈伯兄刚才口中提到的侍读学士又是几品官职?”
白露又问。
“是从五品官职。”沈坤又道。
白露闻言又侧目看了一旁的高拱一眼,看那架势似乎是也想询问来着,不过最终话到嘴边却又移开了目光,只是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
“……”
高拱见状心口一闷。
他原本还在想自己这个无品无秩的庶吉士面对同样的问题,应该如何作答才能化解尴尬,起码不被这位嫂夫人看轻了。
如今嫂夫人没有开口询问,无疑也算化解了尴尬。
可是为何现在却感觉更加尴尬了呢,甚至还有点郁闷了呢?
然后就见白露微微欠身,似是带了一丝歉意说道:
“两位伯兄,我并无轻视你们的意思,只是说话直了一些,希望两位伯兄莫要介怀。”
“如今下诏将这部书定为反书的是皇上,就算其中有人操纵陷害,怕也是能够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人,其中八成有朝廷大员掺和。”
“若只有侍读学士和翰林院编撰设法营救,只怕就算发动全部好友,倾尽全部力量,依旧缺了一些分量,结果亦有可能如以卵击石,飞蛾扑火,成事的机会依旧不大。”
“不知两位伯兄以为,我说的可对?”
“……”
沈坤与高拱闻言相视一眼,随即低头陷入了沉默。
不管他们愿不愿承认,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弟妹亦绝非普通女子。
此情此景之下一般的女子早已慌了神,但她的脑子却依旧极为清醒,思路也极为清晰,这番分析他们实在反驳不了一点。
“两位伯兄不说话,我就当是你们默认了。”
白露接着又道,
“两位伯兄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新科庶吉士,必是大明年轻一代中学识最高的人。”
“三纲五常之礼,我一个妇道人家亦聊熟于心,二位伯兄断然不会不知,恐怕单拎出其中一纲一常应该都可七步成诗吧。”
“不知两位伯兄以为,我说的可对?”
“这……”
沈坤与高拱闻言再次面面相觑,不明白白露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及这些不相干的事。
然后就听白露又继续说道:
“纲常之礼,夫为妻纲。”
“我不过是一个见识短浅的妇人,不懂什么赤胆忠心的气节,亦不求什么义薄云天的名声。”
“只知如今既然嫁与了夫君,与夫君二人鹿车共挽便是我的本分,夫君安危便是我一家的安危,夫君生死便是我一家的生死。”
“因此无论我如何维护夫君,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两位伯兄都不会不理解吧?”
“自当理解……”
沈坤与高拱都有点被绕糊涂了,连忙施礼表示认同。
“既然如此,两位伯兄请受弟妹一拜,恳请二位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夫君周旋此事,若有花费用度亦由我一肩承担,二位伯兄尽管开口便是!”
白露当即对二人施以大礼。
“不过……”
在沈坤与高拱的“不敢当”中,白露再抬起头来时却已经看向了进门之后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吴承恩,声音也随之清冷了许多,话锋忽然一转,
“成事之前,恐怕尚需委屈一下这位伯兄,近日就先在我家后院暂住吧!”
“若你们能够成事,我愿亲自向这位伯兄敬茶赔罪。”
“若你们分量不够,最终成不了事,便到了我尽妇道本分的时候。”
“我夫君虽义薄云天,但我不过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届时恐怕不得不将这位伯兄交出去向皇上说明,用他的命抵我夫君的命。”
“哪怕事后夫君怪我怨我,因此与我和离,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里,白露只略作停顿,不待沈坤、高拱与吴承恩缓过这口始料未及的气来,便又正色对吴承恩说道:
“这位伯兄,我夫君终归是替你发声,因你下狱。”
“你若果真念我夫君的好,即便我不提此事,你也该有此心,如此才配得上我夫君如此牺牲。”
“你若不念我夫君的好,只想明哲保身,那便是我夫君此前瞎了眼睛,交友不慎,我亦瞧你不起……”
“不知你此刻作何感想,是否愿意暂受委屈?”
“???”
“!!!”
沈坤与高拱此刻已是瞠目结舌,望向白露的目光中不由浮现出敬畏之色。
尤其是对鄢懋卿已经有所了解的高拱,此刻更是大为惊叹。
什么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就叫!
有条有理,先礼后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眼下她分明是要将吴承恩扣做人质,以做最后的保险。
偏偏还能不留任何言语上漏洞,将此事说的这般冠冕堂皇,还丝毫不落鄢懋卿那“义薄云天”的名声,令人挑不出一丝理来。
甚至,道德制高点也被她牢牢占据!
如今就连他都觉得,如果吴承恩今日不肯就范,乖乖束手就擒去做鄢懋卿的保命符。
那他就是天底下最虚情假意、最贪生怕死、最道德败坏的伪君子,哪怕活下来也合该遭人唾弃,一生休想再抬起头来。
“……”
这一刻,高拱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
周围的场景都仿佛在逐渐扭曲,光怪陆离之中,竟隐约感觉自己回到了数千里外,重新置身于俺答汗的王庭之中。
然后,他听见了“俺答汗”的声音:
“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吴承恩虽不才,也绝非那等贪生怕死的宵小之徒。”
“嫂夫人,若这回果真无法营救牛笔山人,我甘愿一命换一命,这本就该是我的劫数,何来委屈之说?”
好一个一锤定音!
景卿贤弟,家有此妻,难怪你顿顿吃鹅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