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除夕,首都的天空难得见了点蓝。
陈小苗起了个大早,给陆阳喂完奶,顺带换上一身红彤彤的连体棉衣。
小家伙被裹得像个年画娃娃,躺在围栏里自个儿跟摇铃较劲。
临近中午,门铃响起,宅子总算迎来一波热闹。
白静领着三个孩子进门,吕嘉欣一马当先,嗓门洪亮。
“师傅!师公!新年好!”
她换了身大红棉裙,扎着高马尾,瞧着精神又利索,一进屋就四下里张望:“二百五呢?”
话音未落,刚从后院溜达进来的二百五耳朵一动,瞧见是这小煞星,夹着尾巴就想往回溜。
“站住!”
吕嘉欣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按住二百五脖颈。
二百五浑身一僵,认命地回过头,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吕嘉欣才不管它乐意不乐意,双手搂住狗头就是一顿猛搓,随后招呼妞妞带着二百五去到后院撒欢,黄杰涛跟在后头看着两妹妹。
白静留在客厅,看向陈小苗怀里的陆阳:“小苗挺会带孩子诶,小家伙精神头不错。”
陈小苗咧嘴笑笑:“刚睡醒,正有劲儿没处使哩,静姐你来抱抱。”
两个母亲自然而然交流起育儿心得,整个屋里最后只剩下陆远一个无聊的人。
整个年三十,有白静和几个孩子陪着一起,过得倒也不算清冷。
大年初一,陆远起了个大早。
来到书房,书桌上放着管家钱伯提前泡好的热茶,以及一份名单。
陆远端起热茶,顺手翻开第一页。
高建民,男,七十八岁,原首都大学历史系教授,已退休。
高建民出身书香门第,是当年陈树最得意的门生之一。
后来陈树因与外婆的“师生恋”风波被迫离职,高建民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落井下石,但也选择了明哲保身,与恩师渐渐断了联系。
陆远的手指在“明哲保身”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作为外公的嫡系学生,那个年头想要明哲保身可不容易……
这世上,多的是高建民这样的人。
算不上坏,也谈不上好,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员,在时代的洪流里,优先考虑的永远是自己和家人的生存。
陆远继续往下翻。
第二份资料的主角,姓董,是外婆的娘家人。
董君浩,外婆董莹华的哥哥,陆远得叫一声舅公。
当年外婆义无反顾嫁给陈树,家里上下都觉得脸面无光,几乎断绝往来。
直到后来陈树下海经商发了家,这份亲戚关系才又被重新捡了起来,几十年来,一直不远不近地处着。
……
后面还有个五六人,都是今天有可能来给陆远拜年的对象。
大年初一,上午九点。
第一位客人准时按响门铃。
高建民独自一人前来,穿了身半旧的深蓝色呢子大衣,里头是板正的灰色毛衣,一头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高教授,新年好,你叫我小远就好。”
陆远亲自开门,态度不卑不亢。
高建民脸上笑意拘谨:“小远,新年好。”
他提着一个布袋,里面似乎是几本书,瞧着有些年头。
钱伯上前,试图接过他手里的布袋,高建民下意识攥紧,护到身后。
钱伯微笑着收回手,毫不尴尬,引着人往里走。
“高教授,请坐。”
陆远引他到待客的沙发坐下,钱伯奉上沏好的热茶。
高建民端起温热的茶杯,似乎在组织语言。
陈小苗抱着陆阳,悄悄坐到远一些的单人沙发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半晌,高建民终于开口:“我今天来,是……是受一些老同事,老朋友的委托,想跟你谈谈老师他的学术遗稿。”
他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布袋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本用牛皮纸包好的书册,推到陆远面前的茶几上。
“老师当年在学术上的成就,我辈至今难以望其项背。只是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很多珍贵的手稿和研究资料都没发挥作用。
我们做学生的,一直引以为憾。”
高建民顿了顿,抬眼看向陆远,目光恳切:“我们几个老家伙,想趁着还干得动,把老师的文稿重新整理、勘校、出版……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
陆远拿起一本,翻开泛黄的书页。
陈小苗一眼认出陈树字迹,下意识想说点什么,但又考虑到自己是个妇道人家,最终还是没有多言。
陆远客气道:“高教授有心了,资金方面的事您尽管开口,我一定全力支持。”
这种东西对于已故的陈树来说,不过是学术上的虚名,大概率事成之后,大学专业教材上会出现“陈树”二字。
但这已经是高建民唯一能拿出手的筹码。
吕磊安排高建民来见陆远,也是考虑为陈树要一份身后名。
高建民大义凌然:“不劳小远你费心,资金方面不是问题,我们几个老家伙的脸面还是能值点钱。
我一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活多久,要不做这点事,怕是入土后无颜面见老师。”
说罢,他便一阵咳嗽,像是受了冻。
陆远客气两句,转而故意往下引导:“辛苦高教授大过年跑一趟,这天寒地冻的,您年纪也大,下次打个电话就行,在家含饴弄孙多好。”
能让高建民上门拜年,陆远自然是知道他为何而来,主动递话,免得老家伙尴尬。
高建民闻言先是叹气,随即接话:“别提了,我孙子是个心野的,一心想去国外深造,申请剑桥的硕士,专业课和语言都过了,可惜面试被刷下来。
说是原定导师,今年没有招收国际生的名额。
小远啊,我们也就普通家庭,也没什么门路……老师生前人脉广,你看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
说完,高建民紧张地看着陆远,生怕对方一口回绝。
陆远没立刻答话,目光落在茶杯里沉浮的茶叶上。
这件事不简单,也不麻烦,不过是让吕磊多打几个电话的事。
他抬起头,看向高建民:“高教授,您当年是我外公最得意的学生。”
高建民浑身一僵,苍老浑浊的眼眸里闪过种种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惭愧啊……老师他……他当年待我恩重如山,我却……”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那时候,我刚获得留校资格,家里一大家子人指望着我,我……我不敢……”
“高教授,往事都过去了……”
陆远放下茶杯,神态释然:“令孙的事我会找人问问,至于结果如何,我不敢打包票,毕竟学术上的事,还是要看真才实学。
但如果他确实是块好料子,我保证,他不会因为国籍或者名额这种事被埋没。”
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拒绝,话说得滴水不漏,接着话锋一转。
“另外我外公的事,需要多少资金,找哪家出版社,编辑团队怎么组建,后期收益如何监管,这些都是很具体的问题。
您几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学者,我不希望这些俗务扰了你们的清净。”
高建民愣住,明白陆远终究没有彻底对他放心,本就不多的师生情分在今天彻底消耗殆尽。
不过能为自己孙子搏一份出路,他已经知足。
谈话结束,钱伯亲自将高建明送到门口,转身回来。
“先生,茶凉了,我给您换一壶。”
陆远摆摆手,示意不必。
他靠在沙发上,指尖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目光落在高建民留下的那几本书册上。
牛皮纸的封套下,是外公陈树的心血,如今却成了别人孙子通往剑桥的敲门砖。
这世上,人情债最是难还。
高建民今日登门,名为告慰恩师,实为替孙求路。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甚至不惜揭开当年的伤疤,坦陈自己的“不敢”,用一份迟来的愧疚,来换陆远一份心软。
陆远不反感这种交换。
自从接受外公遗产,他已经见过太多明码标价的交易。
陈小苗抱着陆阳走过来,小声问:“那老先生,走了?”
“走了。”
“俺瞅着,他好像不怎么高兴。”
陈小苗回想着刚才高建民离开时那副落寞又如释重负的复杂神情。
“他想要的都得到了,有什么不高兴的。”
陆远笑笑,回头捏捏儿子脸蛋:“只是心里那点念想,彻底了断而已。”
陈小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她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但她能看出来,自家男人跟那老先生来回客套说话,就一个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