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贵族之外,在吴王府一直以来的努力下,战场周围的大小城市,也普遍处于中立状态。
让娜公主对于城市,比对于当地贵族,更加没有信心。她对手下坦言,贵族虽然经常又蠢又坏,但相比而言,他们的欲求和思考方式,还是比较好琢磨的。
而城市则不然,在城市中,很少有这种能一家独大、对于所有事情说了算的人。他们的所谓首领,哪怕实力很强,也往往只能对于某个方面做决策。整个城市的权力,一般掌握在行会和大商人组成的议会手中。
表面上,他们有一个更加公正的制度,可以让更多人发声。相比于某个单纯凭借血统的家伙开的一言堂,这种方式似乎对于大部分人,要更公平、更友善。但在需要找他们做事的时候,就不好说了。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需要有人站出来,主动去站队的时候,他们的反应速度就更慢了——因为不管支持吴王还是支持西吉斯蒙德,都有翻车的风险。
因此,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两个集团,已经开始实打实地进行军事上的交锋,进入了你死我活的状态,但还是没人敢于明确说出自己的观点。
能够爬到这个位置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有些时候,中立不但不是个最安全的选项,反而还是最得罪人的。现在正在交战的双方,是很难长期容忍“中立者”的。
吴王政府那边,虽然嘴上天天喷人,喊打喊杀的,但实际行动依然比较温和,暂时没有什么明确行动;但西吉斯蒙德那边,自从逮捕和火刑处死胡斯开始,可是已经明着在大批抓捕和屠杀异端了。
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随着双方的冲突加剧,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很多城市里,都有人提醒,说西吉斯蒙德屡次击败吴王,消灭打着明军旗号的、应该是附属于吴王的农民军;这段时间,吴王又得到了法国和罗马这对盟友的支持,打败了几路十字军,扳回一局。这种来回拉锯的情况,才是最让人担忧的,因为两边都会愈发失去耐心,让行为极端化。
现在,很多人或是出于私利,或是出于信仰,都开始刻意对此推波助澜。在一些狂热支持教会的地方,已经开始了全民抓异端的行动,所有人都得明确表态,和胡斯派严格切割,否则就得吃十字军一剑。
虽然暂时还没有蔓延到相对比较远的帝国西部,但就按照目前这个态势,这边也乱起来,只是早晚的事情。毕竟人人站队、个个过关这种事情,算是教会的拿手好戏,属于欧洲优秀传统文化了……这时候的“中立”,就得被默认为是支持敌人了。
然而,虽说如此,在莱茵河下游的诸多大城市,还是没有做出及时的反应。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明着和吴王府往来,配合明军运送补给了,但嘴上还是要把“中立”的口号喊起来。
其实这会儿公开投奔明军,虽然理论上也有风险,但收益肯定是非常大的——而且就算不说明,要是明军打输了,也肯定会被十字军劫掠、屠杀。甚至,就算不和明军做生意,就凭他们生活在战区中的重要道路上,结局大概率也是一样。毕竟对十字军来说,屠城才不需要理由,不屠城才需要理由……
至于原因,让娜公主认为,这就是没人负责导致的。具体到某个家族或者某个商会,他们可以选择冒险,但到了城市这一级,就很少有人能直接拍板了。以至于现在,很多小集镇,因为主要产业比较单一,而且依赖大明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所以很快就明牌自己站在吴王这边。反而是当地大城市,根本做不出有效决策。
毕竟,权力分散,意味着责任也分散。找贵族办事,只需要抓着这一个人不放就行。但找城市办事,很多时候甚至找不到人。
为此,国王和宫廷甚至会有意扶持几个商人坐大,给他们赋予远超其他商人的特权,让他们成为垄断商。
看起来,这样并不符合交易的基本原则,也就是大家应该凭自己意愿,自由买卖、自由竞争。垄断商往往会趁机两头吃,一边对供货商压价,一边对销售对象抬价,以此吃进更多利润。这样会破坏市场,导致包括需要采购物资的君主在内,所有人都要被他刮一圈油水。
但是这样的好处是,只要出现问题,很容易就能找到责任人。比如粮食的采购都包给了某个商人的话,那么只要供给出现问题,就可以立刻拿这个人开刀,根本跑不掉。起码在法国,由于行政能力的限制,很多事情都只能像这样,交给扶持起来的垄断商。
当然,如果条件好一些,就可以把更多职责收归国有,派遣专业人士负责。她听说,在元朝,随着制度逐渐完善,税制就由最早的分包,开始逐渐正规化了,这就是一个比较好的例子——或许之后,欧洲各国也应该向大元学习下如何管理。而如果行政能力更低,那么就成了隔壁神罗那种,连包税人都会卷钱跑路的情况了。那种就是另一个情况了。
对于国王,都是如此,普通百姓要是希望他们办点事,就更不必说了。
而且,也别指望这帮人因为没有绝对权力,就比贵族更仁慈。实际上,他们在面对强大的国王和封君时,才会这么被动,只是躲避、推诿。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谁躲谁还不好说呢。很可能,就让对方同时体会到贵族的暴虐,和议会的无能了。
所以,这种扶持一个大商人,让他作为国王的代理,在城里一家独大的情况,一直很常见,哪怕在巴黎都是如此。只不过吴王团队不太会这招。他们倒是可以理解不同独立程度的附庸关系,以及分封和直辖结合的制度,但是理解不了为什么核心大城市也会变成附庸国。而且这方面也不怪吴王无能,因为连道衍和尚都不太会……
王府也试图进行过干预,不过效果不太好。道衍和尚为此亲自上阵,然而目前,莱茵河流域的大城市,也只有身处核心区的斯特拉斯堡,主动响应吴王。一些商人和行会,甚至可以一边履行官府的命令,一边又对外说议会没有批准,所以自己这些行动也不作数。道衍和尚都被他们搞得头大,已经不是生气,而是觉得太离奇,都有点绷不住了。
这方面,让娜公主的优势就比较大,适应能力比他强了。毕竟,这些在欧洲,也算是一种常识了。
在这边,大家依然在沿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书籍。教会学者们给贵族提供的入门政治学教育,也是基于这些著作。而亚里士多德当年就已经把这些问题描述过了。
在亚圣的理论中,人类的所有政体,可以被分为六种。其中好的政治制度,被称为“正宗政体”,分为君主制、贵族制和共和制。而“坏制度”则被称为“变态政体”,包括僭主制、寡头制和民主制。正宗政体的目标是为了城邦的公共利益,而变态政体则追求统治者或者统治集团的私利。
亚里士多德认为,在三种“好政体”中,君主制是最理想的,而共和制则是最不理想的勉强选择。在另外三类“坏政体”中,僭主制被视为最恶劣的,民主制则被视为相对不那么恶劣。
不过,亚里士多德的一些术语,和平时大家常用的说法并不一致。而且实际上,他说的这六类政体,是三大类:一个人统治;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统治。
亚里士多德的论述中,君主制和僭主制,就都属于个人独裁。区别是,君主通过合法方式上位,其目的是为了公共利益,通过其个人品质和德行来治理国家;而僭主的权力,由统治者非法夺取,其目的是为了个人利益,通常通过暴力和压迫来维持统治。
同理,贵族政治和寡头政治,其实也是一个东西。区别在于,亚里士多德定义的贵族,是一种“贤人”,或者说高素质的精英人才。这些“贵族”通过素质而非血统获得权力,并且以其超过普通人的德行和智慧来服务公共利益;反之,如果少数富人掌握权力,并且追求自己的利益而非公共利益,就是寡头政治。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会导致社会不平等和各个“阶级”人群之间的矛盾。
而共和制和民主制的区分就更简单。这二者都是由城邦中的多数人来统治,区别在于共和制兼顾贫富人群的利益。而如果平民追求的是个人和小团体的利益,而非全社会的公共利益,就是邪恶的民主政治了。
当然,哪怕在中古欧洲,这个理论都不乏质疑者。主要是他的这种分类,很多地方过于强行,以至于缺乏逻辑。还有一些定义,听起来还行,但很可惜完全没有实际意义。
比如贵族政治和寡头政治,目前哪怕欧洲人都知道,这就是一回事。但亚里士多德非要定义一个“好贵族政治”,就很奇怪。至于如何不通过血统,选出这些“社会精英”,根本没人知道。
哪怕欧洲人,也知道现实中的贵族政治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法国,不就在经历着么?贵族们确实都自称圣贤和精英,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把先王苦心孤诣重新捏起来的国家,给搞得一团糟。以至于现在,欧洲的贵族政治,在学者们的论述里,已经成了拙劣的代名词,跟民主制坐一桌了。
一些人甚至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判断,只是基于当时的小城邦。如果范围扩大,那么贵族寡头统治,甚至比民主和僭主还要糟糕。所以虽然很多城市,都在用不同的说法掩盖,但对于学过这些基本理论的人来说,还是太好认了。
当然,紫帐汗国崛起之后,围绕亚里士多德观点的声音也更多了。尤其是,一些希腊人也会暗戳戳地发表言论,说紫帐汗国夺取大都、自称巴塞琉斯,是非法的行为。这些人不是罗马正统君主,而是先贤最反对的僭主。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个理论。
不过,亚里士多德的分类,很大程度依赖于“道德”,而这东西太过主观了,很难有个确定的标准。他无法解释,君主和僭主获取权力的时候,那个所谓“合法”到底是什么,怎么界定?而这些,恰好是新兴的紫帐汗国迫切需要论述的东西。
他确实可以说,合不合法就是看血统,只要是英雄和半神的后代,或者神选中的血脉,就符合这个条件——反正现实中很多君主确实就是这么宣称的。那么,他为什么又要专门加一个“君主要有品行和道德”的限定呢?哪怕古希腊的史诗都认为,半神的后代也有不少是恶徒,不见得都是好人吧……
为此,后世支持他的学者被他导向了极端——其中一些人就认为,只要是君主,就肯定有道德,只不过这种道德和凡人的道德不同,也不需要凡人理解。
但是,这个说法也引起了很多反对,像紫帐汗国有名的郭康,之前就发表文章警告说,这些人的理论如果进一步发展,很容易就会产生“只要神选定我,我就永远是对的”之类论点,甚至形成“神选定了我,所以我做的都对的;虽然神没有直说,但我现在做的是对的,因此可以证明神选定了我”这种循环论证,来证明自己胜利。这样,最后必定会滑入异端之中。因此,教会必须对此加以警惕。
这个反驳也十分出名,连让娜公主当年在法国都听说过,可见亚圣这方面的理论争议之大。
至于这个“合法性”到底怎么确定,紫帐汗国官方也没有系统论述过。因为在汗廷里,郭康这样的属于异数。历代摆赛汗和绝大部分元老,都完全不关心打嘴炮、争论合法性。
或者说,在他们看来,合法性就是看谁能不能打。打赢了,对方就没了,那也就没人来吵这个问题了;打输了,自己就跟希腊王朝一样了。就算是正统罗马继承人,又能如何?所以,根本没有必要争论这些。
真到了必须争论的时候,他们就打着罗马的旗号,宣布自己这个级别的国家,有权力打任何人。
当时巴西尔征服匈牙利,整个欧洲为之震动,法国使者都去警告他,说这次动静太大了。小规模的战斗,大家可能管不过来,但像这种灭国规模的战争,应该尊重基本的规则,比如托马斯·阿奎那的“正义战争”理论——至少纸面上得尊重一下吧。而不能这么直接地侵略和吞并一个在教宗那边都有排名的王国,连装都不装了。
但罗马官员则干脆地告诉他们,这是统一战争,要收复罗马故土,而不是什么侵略或者吞并。使者提醒道,哪怕古罗马最强盛的时候,潘诺尼亚行省应该也是没有覆盖这么大地方的。而官员则表示,打赢了,结果不就是统一了么。而要是打输了,才能叫做侵略。
这个说法也在法国宫廷流传开,让娜公主其实也是挺赞同的。因此,她也懒得和人纠缠吴王合不合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