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
天中万安门瓮城.
前几日刚被掰断一根手指的候德孝侯都头仅仅在家中休养了两日,便迫不及待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寅时末。
夜色尚深,等候入城的摊贩商户已排起了长龙。
瓮城内人声嘈杂,空气中混杂着牲口、菜蔬与泥土的味道。
门洞内摆了一张桌,候德孝坐在桌后,他身前,几名门军依次走过挑担拉车的小贩,口中吆喝个不停,“菘菜七十斤,每斤作价十三钱,依律十抽一,需缴入市钱九十一钱~”
本已被沉重扁担压弯了腰的小贩闻言,腰身不由弯的更低,堆起满脸谄笑,“军爷,昨日送进城的菘菜才卖十一钱,再说小老儿这担菘菜也没七十斤啊。”
那门军眼睛一斜,“我说有,便有。不交滚回去,别挡道。”
担菜小贩还想说什么,却被身旁婆娘悄悄拉了拉,这才低低一叹,解开荷包一枚一枚数了起来。
少倾,门军接了钱,转回候德孝那张桌前,恭恭敬敬双手递上。
天中坐拥人口百万余,每日消耗的物资无法估计,这催生了庞大的供应链,无数城外百姓都依赖向城中贩运物资为生。
依吴律,所有入城货物均需缴纳‘十抽一’的入市税。
然而,这一税率并非基于每笔交易实时核算,仅是依照货物品类,估算数量重量,根据浮动的市价区间,制定了一个大致固定的税额标准。
这么一来,负责收税的门军便有了巨大操作空间。
一是判定货物适用哪一档税额,二是决定计税的货物重量。
市价本就有波动,何时随行就市调高税额,估重时是否准确,全凭他们一言而决。
当然了,‘市价’只会按高时算,估重也只会比实际重量大,永远不会小。
这边稍微错一点,那边稍微错一点,扣除完上缴朝廷的固定份额后,便会错出一笔数目惊人的收入。
门洞内,大排场龙的摊贩商户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你们胡闹!这车炭拢共不足三百斤,哪来五百斤!不信咱们称一称。”
但也个别犟种,比如那两名拉了一车炭进城的年轻人。
死犟死犟,最后被门军拉进歇房,一番亲切交流,再出来时,两人不但鼻青脸肿,那车炭也被罚没了。
两人大约是第一回独立出来营生,被赶出瓮城后不知所措,坐在外头嗷嗷哭了起来。
听起来很心酸。
可门洞内,摩肩接踵排队的商贩却异常安静.
看起来更温驯了。
最多有个别人双手合攀胸前,低声祷上一声,“三圣护佑,三圣护佑”
辰时初。
该入城的商贩终于差不多都入了城,瓮城门洞内行人稀拉下来。
“侯大人,算出来了,铜子碎银银钞加一起共九百零六两。”
歇房内,走出一名属下凑在候德孝耳边禀道。
他说的平静,候德孝听的也平静要知道,天中九门,仅万安门一早上就有将近千两收入。
但看他们模样,似乎对今日收成还不是太满意。
“嗯,按老规矩,山百两楼下,等厘税司的人来取。剩下的怂去郑指挥府上,嘶~”
候德孝习惯性的用手指扣向桌面,却忘了自己的右手食指还打着柳木夹板,不由疼的抽了一口气。
一名看起来机灵些的属下,低声确认道:“三百两给厘税司?剩下的送去郑指挥府上?”
“对,窝舅是哲哥意识。”
候德孝连连投点,却因缺牙漏风,说出话含糊不清。
正在此时,方才被罚没了那车炭的兄弟俩畏畏缩缩走到桌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军爷,俺娘病了,等着卖炭钱抓药,俺们知错了,入市税你说多少就多少,把炭还俺吧。”
另一人稍显木讷,跪在地上虽未开口认错,却抬起甲缝间满是黑灰的粗糙手掌,猛地朝自己脸上抽了起来。
这大概是他认错的方式。
‘啪~啪~啪~’
清脆耳光声在门洞内折射回荡。
候德孝正因手指疼痛烦躁,又见这两个不长眼的凑上来,当即烦躁一吼,“吻!吻!吻!打出去!”
众属下正闲的无聊,一下涌了上去,兄弟俩抱着头,满地打滚,却也不敢吭一声。
“大人,听说上回闯关那朱雀军都头任了正军司马,正要整饬军纪,让弟兄们悠着点吧。”
一名看起来机灵一些的属下好意提醒。
耳听属下提起丁岁安,候德孝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夹在了惧的恨意。
为了掩饰,他面色一冷,肃然道:“呸,消人得志而已!他正军识马又如何?上呲不过是徐庄教救了他!他敢动窝试试!”
“.”
属下不自觉瞟了眼他的断指和门牙.哦,门牙已经看不到了。
人家都已经把你打成这样了,你还吹牛比呢?
候德孝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为在属下面前保持威信,压低声音透了点底,“窝是郑大人的人。”
“.”
郑大人咋了.上回人家把郑大人一只耳朵都撕下来了。
至今郑大人还躲在府里不出门呢。
“郑大人是安平郡王的人,你当咱每日送过去的银治都给郑大人花了啊”
候德孝为证明自己强大且不可侵犯,说出了一个不算太秘密的秘密。
总之,他是想说,自己和郑大人不是安平郡王闲来无事招揽来的宠物,而是能帮他挣钱的好狗。
有了利益输送、绑定,安平郡王不但会护着他们,早晚有一天还会为他们出了这口恶气。
“再嗦了,陛下猪位皇孙里,安平郡王最年长”
这话适可而止,没再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待安平郡王登基那日,老子要跟着飞黄腾达,到时那丁岁安父子,还不任由他折腾!
“咱们走着瞧吧!”
最后,候德孝还不忘放一句狠话,“呲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话音刚落,却听一阵马蹄急响。
天中帝京,无事不得纵马,除非有紧急公务在身。
候德孝不由站了起来。
嘿,你说巧不巧,当先乘骑一匹神骏黑马那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丁岁安。
别管嘴上说的再厉害,但见到他人的那一刻,候德孝下意识往后一退,却被椅子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吁~”
‘嘶聿聿~’
丁岁安驰入门洞,獬焰前蹄凌空,嘶鸣在门洞内被放大了数倍,引得所有人齐齐看了过来。
“侯大人,别来无恙啊~”
待獬焰落稳,丁岁安身子前倾,居高临下望向候德孝。
“你,你要做甚?”
候德孝想要起身,却觉手脚瘫软,竟没能站起来。
急切回头,想要用眼神示意属下赶紧靠过来,却见
方才还如狼似虎的那几名属下,统统装作没看见他,一个个面目和蔼,将卖炭兄弟搀扶起身,亲切的帮对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兄弟,走路需小心些啊,怎好端端跌倒了呢?”
“哎呀,兄弟你脸都跌破了,我们送你去医馆吧?”
“对对对,你们俩有钱么?要不要我们给你俩凑些钱?”
众军卒背对丁岁安,面对卖炭兄弟时,脸上堆着僵硬笑容,额头上却已沁出了豆大汗珠。
卖炭兄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迷茫道:“俺不用去医馆,把俺的炭还给俺就成。”
“炭?炭!哎呀,谁把兄弟的炭拉到那边去了?崔五,快快快,把炭车给兄弟拉过来”
丁岁安往那边瞥了一眼,暂时没搭理这几名小虾米,只朝候德孝灿烂笑道:“侯大人,随我走一趟吧。”
“去,去哪儿?”
“去西衙。”
一听这个,候德孝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气力,噌的一下从地上弹起,便要朝城内跑。
丁岁安稳坐马背,待他跑出五六步,才忽地一拧腰,腾空而起。
从候德孝头上越过,稳稳落在他身前。
候德孝一时刹不住脚步,直直朝丁岁安扑来,后者脚尖一绷,一记平平无奇的戳脚正中候德孝膝盖。
因正在向前奔跑,候德孝前一刻还呈前曲的膝盖,猛地向后折去。
‘嗑嚓~’
一声脆响,候德孝右腿像是忽然踩进了深坑之中,身子一矮,右腿膝盖处以一种诡异角度向后弯折。
“啊~”
候德孝一声惨呼后,倒也反应挺快,连忙大喊道:“快去请郑大人,快请郑大人救窝.”
丁岁安一招手,自有凶神恶煞的胸毛带着公冶睨将候德孝架起,往马背上一丢。
此时,瓮城内听闻热闹的路人,早已将门洞围了个水泄不通。
丁岁安环顾四周,不疾不徐道:“正军使司办差,闲人退避~”
话音落,嗡的一声。
人群瞬间散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