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对面,便是翻涌的云海。
江涉瞧见张果老灼灼的视线,不由笑道:“我以为果老能忍到山下才开口。”
张果老也笑。
此时,红日从云层中跃出,天上云霞万千,风云涌动。这是一日之初,最安静,最玄妙的时候。
由夜转昼,由阴转阳。
山间的雾气被日光照的弥漫生辉。
落在江涉身上。
他坐在氤氲的晨雾中,天地安静,仿佛连神鬼都不能窥探。
山下人头涌动,登着泰山,来求拜封禅的君王将相们,更是不知此时,有人在山巅论法。
一颗心虚静空明。
玄之又玄。
妙趣非常。
方才共观一场泰山日出,此刻又被张果老一问,不由勾起他心中谈兴。他盘膝趺坐。
笑道:
“之前我与果老,论过天地。分阴阳、清浊二气。”
和尚自不用说,屏息凝神听着高人讲法。
张果老听到“天地”一词,就忽地端正起来,难得收了散漫的笑,整理了衣襟,正经听江先生接下来说的话。
他心中隐隐有所预感——
这同袖里乾坤一样。
非是什么神通。
也不是许多修行人耗费一生,所学来的那些奥妙术法。
而是……
道。
张果道:“先生请讲。”
见他这样郑重,江涉反而一笑,他没有很正式地讲话,而是如同与朋友谈笑一样,随意坐在山巅老松下。
远眺群山,抚了抚已经困得睡着的猫儿。
他道:
“我不知如今的学仙人,是如何做到御风而飞,只能粗浅讲些我自己的想法。”
“天下术数神通万千,我一路走来,见过许多人修习术数。”
“学道多年,只求神通。”
老者问:
“先生是觉得不妥?”
江涉摇头。
一时间,不由想起了写下修行笔记的金元上人,也想起那用阴魂延寿的老道。无论过去是少年意气,还是闲云野鹤。最终都成了歧路人。
他叹道:“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山风拂过,寒意凛冽,和尚也顾不得冷,端正跪坐在一旁,静心听着。
短暂唏嘘了一下,江涉指着旁边的老松。
“我便以此树为喻。”
他娓娓道来:“道,是树根与主干,深扎在土地和山石中,默默吸收养分,才有我们今日所见的树。”
“而道法、神通——”
“便是树木生长时,自然而然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
“世人见之,惊叹奇丽美妙。”
“但修行中人,应当知道。没有道作为根基,只求花卉、果实之美,便为空中楼阁,本末倒置!”
“道法学成时,神通自生。”
“非是强求而来。”
“腾云驾雾,亦是如此。”
类似的话,江涉在洛阳的酒楼间与王维说过。
张果老默然良久。
半晌。
他才抚掌。
“原来是这般……”
他抚着白须,感慨万千,自嘲道:
“修行多年,自以为有所小成,原来始终追逐术数,而非大道。”
“幸得先生点醒!”
“老头子在此谢过……”
张果老颤巍巍起身,便要行礼,却被一股虚柔之力轻轻托住。
江涉含笑拦阻,语气有宽慰之意:
“果老修行多年,见天地,也见众生。”
“何必妄自菲薄?”
张果老的脸有些泛红,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心绪翻涌所致。
江涉瞧着。
他与张果交游不久,却也有些了解。这老头向来不慕王侯事,在中条山逍遥自在,性情妙趣,道行已深。
若是被自己一言而心绪不宁,反而不美。
正要开口宽慰几句。
就听到张果叹息一声,话音里有唏嘘,也有欣喜。
“今日在此闻道啊……”
天朗气清,寒风拂过,空气凛冽而澄澈。半边天空都是粉金色的,美丽的朝霞笼罩在山间,松树的枝叶上都结着雾凇,闪耀金辉。
他们面前,是一轮朝阳,洒落金辉万丈。
另一边,清朗明月悬在天中,银光湛湛。
在这里闻道。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张果老咧开嘴笑,再度向江涉郑重行礼,动作之快,江涉甚至来不及阻止。
旁边,那僧人也是感触颇深。
他与老者不同,张果老已经领悟许多妙法,对道多少也有所参悟。
而他在大道面前。
仍是个学步的稚子。
只能在今日,听人谈笑论道间,一窥大道的风景,觉瑰丽非常,妙不可言。僧人心生向往,又不知往何处追寻。
僧人望着趺坐在雪地上,洒满霞光的仙人。
心头触动。
他问:
“道在何处呢?”
江涉答:
“无所不在。”
僧人有些不懂,想请教具体的地方,有无典籍可以修习。
江涉便说:
“在虫蚁中。”
僧人愕然。
虫蚁何其卑下,行在路上,都不会被人觉察,不小心踩死,也不会有人叹惋。
江涉瞧到,又抬手指着松树下的枯萎的野草。
“在野草中。”
若说虫蚁是生灵,有人见虫蚁而心生恻隐,感叹蝼蚁、蜉蝣寿数短暂,也是有的。
可是野草随处可见,百姓用来引火烧柴,牛羊用来食用充饥,甚至人在耕田之前,都要把田中的野草锄去。
道怎会在其中?
僧人更是不明,恭敬请教。
江涉又说:
“在砖头瓦片中。”
他们几人夜里用过干粮,和尚还曾远远去别处方便。
他微微一笑,补上一句。
“也在屎溺中。”
僧人不解,问:“道都是在这种地方?”
“是啊。”
江涉一笑。
“因为道无处不在,也没有高下之别。”
听到这,僧人心绪万千。
“贫僧明白了!”
他起身,便要庄重行上一礼,却被江涉拦下。
今日实在是受了太多礼。
几人说话的功夫,天上的朝霞已经渐淡了不少,空中澄澈通明,冷冽干净。天上的月亮也渐淡了许多,可能再过一会,就要渐渐隐去了。
江涉抬起手,指着那月亮。
“二位观此如何?”
月下,那手指修长,爬了许久山路,尘秽不染。只这抬手间,仿佛就要把月亮遮蔽了。
僧人想着道法高妙,道:
“有神仙气魄。”
江涉一笑,“指头能瞧出来什么?”
“今日所讲,不过是我一家而言,真正的大道还要二位自己领会。”
江涉说:
“道如明月。我今日指路,便如指月。”
“并非是让你们学我道法。”
“更非,沿袭我的旧路前行。”
“所谓‘随指见月’。世间一切典籍、旧法,皆如同此指。其意不在令人钻研、甚至迷恋这一指之形。若只盯着手指细看——计较它是否工整、纹路如何,又能见到什么真境界?”
“今日粗泛讲讲。”
“惟愿二位能顺此一指,得见明月,追寻自己的大道。”
“今日所言,不过抛砖引玉。人人道法不同,二位该凌云直上,见一见真月亮!”
他语气温和,却有旷达潇洒之意。
不立文字。
却让人明心见性。
张果老与和尚仰起头,望向天上那淡淡的明月,只是晨间极其细微的一抹月光,不如早霞明艳,也不如日光耀眼。
朦胧而美妙。
这样的月亮……
求月人,求道人。
江涉说罢起身。他拍去身上并不存在的尘灰和露水,又把熟睡的猫儿唤醒。
昨晚加上今日,他爬过了泰山,又赏过日出。
乘兴而起,卖弄了些粗浅的道法。
是时候该下山去了。
老者、和尚也随之起身。
远处,可以望见许多游龙一样的人流,举着华美精致的仪仗,人数颇众,黑压压一片,比之前瞧着更多了一些。都是有名的重臣、别国使者,或是与天家亲厚的眷属、护卫。
这些人乌泱泱的,把下山路堵的水泄不通。
“走吧。”
江涉挥手把昨夜柴火的痕迹拂去。
脚下云雾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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