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配忽然一声叹息,轻轻让开身子,露出外面的康庄大道。
审荣面色一喜!
他就知道!
叔父在关键的时候,还是明辨是非的!
但就在审荣迈步离开的时候,审配却已经下令——
“来人!”
“审荣私闯尚书台,将其关入诏狱!期间不得让其接触任何人!”
“喏!”
方才还唯唯诺诺的尚书郎们顿时一拥而上,将审荣很快拿住!
直到自己的双手被缚住,直到肩膀处传来剧痛,审荣这才反应过来。
他愣愣的看着审配。
他没有想到,审配最后选择的,竟然不是他,竟然不是袁尚,竟然不是审家!
“叔父!”
审荣被压的屈了身子,但头却不甘的昂起,死死盯住审配。
“叔父!殿下!我!还有您的两个孩子!叔父!你究竟在做什么?”
做出决定的审配虽然心如刀割,但其心情反倒轻松起来。
“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情。”
“陛下对我的恩情,我不能忘记。”
“而且先有国!后有家!我虽是你的叔父,但同样是大赵的尚书令!”
审配闭上眼睛,眼角似乎是有泪光。
他明白,他今日的抉择意味着什么。
所有因他而起的兴盛,也会因他而衰落。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审配挥挥手,郎官立即将其押走。
偌大的尚书台,只留下审配一人站在原地,独自品尝此次抉择的滋味。
……
审荣之事,得知的人并不多。
但这不多的人中,却全都是心中一沉!
袁尚不曾想到,审配竟然真的能够大义灭亲到了这种地步!
“这如何是好?”
袁尚重新陷入惶恐。
拿不到情报,袁谭必然能够立下大功。
袁谭立下功劳,储君之位必然将是他的。
到时候袁谭一旦察觉自己与清河郡主有染,那自己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袁尚重新惶恐起来。
他躲到屋舍中又想要借酒消愁,还是清河郡主找上门来,将杯中美酒泼了袁尚一脸!
“事到如今,殿下只有一条路走下去!如今这般颓废做什么!”
清河郡主立于殿堂,难以想象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此时竟然是好像有顶天立地的霸气!
被泼了美酒的袁尚在恍惚间,甚至以为此处站着的不是清河郡主,而是她爹曹操!
不过火辣辣的酒水也确实是让袁尚清醒过来。
现在投降,完全就是等死!
“孤要去一趟诏狱!”
袁尚重新恢复了神智。
“审公既然将审荣关到诏狱,必然是因为审荣已经知道了一点东西。不然不会这样狠心到直接将他关入诏狱!”
清河郡主也出了主意:“殿下可以派人给他送去餐食,让他将所知之事写下传递出来,尽量少落人话柄。”
“合该如此!”
袁尚弃了自己亲自前往的想法,而是托付廷尉府的官吏,让其带入餐食。
这装着餐食的餐盒是清河郡主交予袁尚的。其底部有暗格,里面藏着纸笔。
袁尚如今虽然失势,但要做到这么一点小事还是方便的很。在诏狱中的审荣很快就收到了袁尚送来的餐食。
一打开,便是香气扑鼻!
加了芝麻的胡饼,佐以炖煮到软烂的牛肉,还有新鲜采摘的韭菜与肉酱一同熬制成的肉羹……最令审荣惊奇的,竟然还有一壶美酒!
“殿下还是没有忘了我啊!”
在狱卒的提示下,审荣很快找到暗格,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写了进去,随即便大快朵颐,吃了一个肚圆。
就在当夜。
审荣忽然大喊腹疼!狱卒不敢怠慢于他,赶忙去寻来医者。
不过等到医者赶来后,一摸审荣的脉搏,就冲着狱卒摇头。
人,没了!
狱卒顿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后脑!
与狱卒一般感受的,还有袁尚。
袁尚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即去寻到清河郡主,不敢置信道:“食盒是你给孤的!食物是你准备的!你竟然杀了审荣?”
清河郡主见自己暴露,也是坦然承认。
“你……”
袁尚指着清河郡主,气的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但“毒妇”两个字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殿下糊涂了?若是审荣活着,将来陛下回来,一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清河郡主依偎在袁尚身边。
“如今审荣死了,而殿下又从未接触过审荣。就算有人怀疑,也终究没有证据。”
“殿下如今应该做的,不是为审荣伤心,而是尽快将此事汇报给皇后,让皇后尽快去阻挠袁谭!”
袁尚口干舌燥。
审荣。
审配的亲侄。
竟然是被他杀死的!
从今以后,他该怎么面对审配?
袁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莫名掉到了一个泥潭中。
越挣扎,越想要抹掉身上的淤泥,结果却陷的越深。
而就在此时,府中侍者来到袁尚跟前。
“殿下,审令君来了!”
审配果然也知道了审荣身死的消息!
袁尚给了清河郡主一个眼神,对方立即识趣的离开。
不过在临走时,清河郡主再度提醒袁尚——
“殿下,如今单凭审配,已经不能保全殿下。”
“如今无论做什么,都再也回不了头了。”
袁尚厌恶的看着清河郡主的背影,却终究还是无可奈何。
片刻。
审配进入屋中。
一夜之间,审配便白了鬓角,让袁尚极为惊惧,却还是硬着头皮询问:“审公怎会如此?”
审配面无表情的看着袁尚。
那空洞的眼神好似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看到袁尚心头发憷。
“审荣死了。”
“竟,竟有这样的事情?”
袁尚尽量掩饰,但这样的掩饰在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审配面前,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不过审配并未过多在意,而是询问了袁尚一个问题——
“近年来刘邈不禁诸子,臣也看过一些不同于经学的说法。”
“孟子就曾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殿下以为,此言何解?”
袁尚低头,不敢去看审配的眼睛。
“审公今日前来,是考孤学问的?”
审配不应声。
袁尚只能道:“孔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然恒公卒,公子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
“而文公卒,却寿终正寝,晋国也始终强盛,这恐怕就是两者的差别了。”
审配听后,则是叹道:“可晋国最后却落了个三家分晋,社稷不存的下场。”
“姜齐不是同样被陈田氏李代桃僵吗?”
袁尚不认为自己有错。
“这些年,孤一直听从审公之言,正而不谲。”
“孤知道,审公一定是孤的管仲!孤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审公!但眼下,唯有谲而不正,才能登位!”
审配忽然抽动了两下鼻子。
“殿下最近,身边多了什么人?”
袁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并无此事。府中上下,皆为旧人。”
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审配,但袁尚碰上的,依旧是那张麻木冷漠的面孔。
袁尚素来敬畏审配,只因审配天性烈直,动辄便是怒火中烧,降下雷霆之威。
但此时,袁尚多希望审配能够痛斥自己一顿。
可审配并未如此。
他只是继续心平气和的询问袁尚:“殿下知道越王诸咎?公子无亏?”
袁尚自然知道这两人。
一个是“越人三世弑其君”的主角。
一个是“齐国五君子之乱”的主角。
他们皆是在争位的过程中伤害了国家,使得国家衰弱,让越、齐这两个春秋霸主渐渐走向衰弱,走向灭亡。
对于审配的提醒,袁尚再清楚不过。
但袁尚也反问审配:“审公知道公子扶苏吗?”
公子扶苏,更是鼎鼎大名。
胡亥继位,自刎而亡。
袁尚不想死。
而审配在听到袁尚竟然都提到了扶苏,便明白了袁尚此时的志向。
他微微一叹,素来挺直的脊梁,也是缓缓弯了下去。
“殿下,凡明君,不该如此。”
“但只有成为君,才能谈得上昏明二字!”
袁尚举起双手,朝着审配深深作揖。
“审公的教诲,孤不敢忘记。”
“可也希望审公记得,孤之所以走上这条路,同样也是审公的教诲。”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审公的抉择。审公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如果不是审配和这些河北士族,袁尚兴许也不会对那位子有觊觎之心。
今日走的路,其实早已是过去就选择好的。
之后所有的抉择,不过是一时的执拗而已。
审配深吸一口气,再次痛苦的闭上眼睛。
到了现在,即便是他,也无力改变。
“殿下已经决定好了?”
“嗯。”
“是谁在背后联络此事?”
袁尚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道:“皇后。”
审配脸上的痛苦神色更浓。
袁尚看到审配如此,虽然心中还是戚戚,却也是再没有了任何顾忌。
“审公,孤向你保证。”
“孤能够成为第二个晋文公!甚至成为第二个汉高祖!第二个光武帝!”
“史书浩瀚如海,道理繁杂如星,可终归到底,说的不过是四个字——”
“成王败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