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监牢密不透风。
初秋与地下交杂的潮湿,让安比觉得浑身有些粘腻。
零星的火光映衬着她本该雪白,如今却沾灰又枯燥的毛发,她意识到浑身有些脏污,所以下意识伸出舌头舔舐。
但那是野兽才会做出的举动。
“安比是人,不是怪物。”
她这么想着,连忙摇晃着脑袋,试图将一些关乎野兽的本性,从脑海之中剥离出去。
哪怕周围的其他‘同胞’,都是这么做的——
他们蜷缩在其它角落之中,因为相互的不信任,而相隔几个身位的距离。
压抑的兽性迫使他们喘息着粗气,喉咙中隐隐挤压出熊狼般的嘶吼。
或许是因为整个监牢中的‘气息’,让他们倍感亲切。
这反而压抑了本能的凶残。
第一次与这么多‘同类’,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这种感觉,让安比有些惶恐——
她觉得【金色橡树】才是她的家。
可滚烫的血液似乎在告诉自己,眼前的身负脚镣与枷锁的兽化人们,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于是抱着细嫩的小腿更紧了一些。
“放轻松,孩子。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她听到有人在阴影中安慰自己。
“谢谢……”
安比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发现那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女人——
她的长袍像是被撕碎了似的,残破不堪。
浑身浸透的血污,凌乱的头发,都是平日里自己所不会接近的那类危险人物。
可是安比能够感觉到她的温柔。
她只在姐姐的怀中,听着她清唱助眠的歌谣时,感觉到类似的温柔。
这都是她能够察觉到的少有善意。
于是她点了点头,说:
“安比不怕。”
“你叫安比吗?真是个可爱的名字。”
女人似乎越觉得自己的模样不够体面,将披散的头发绕到另一侧。
借着火光,小姑娘瞧清楚,那是一张慈蔼的,中年女人的脸庞——记忆中,妈妈就是这个年纪。
意识到安比不再那么局促,女人便凑得更近一些,自我介绍起来:
“你可以叫我玛丽安,但我的孩子们也会叫我‘妈妈’,或者‘院长’。”
“孩子们?”
安比懵懂问道,
“所以您有很多孩子吗?”
“对,很多。戴克、茉莉、伯德、托比……”
她念出了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有二十三个孩子呢。”
“我见过茉莉!”
听到熟悉的名字,安比也难免提振了心情,
“她戴着帽子,穿长裤和皮靴,雀斑好可爱。”
“茉莉可是孩子们中的小家长呢。”
玛丽安倒是没想到,在监牢中遇见的小姑娘,还能和自己有些联系,
“你们是朋友吗?”
“唔,朋友应该是那种会经常一起玩的才对吧?那安比和茉莉不是朋友。”
在玛丽安看来,这像是小姑娘在说自己没有朋友。
这很正常。
没有人会愿意和一个不安定的孩子交朋友。
所以她宽慰着说:
“没关系,茉莉肯定会愿意和安比成为朋友的。”
安比却对另一个问题感到困惑:
“所以您有那么多孩子,他们也都是……兽化人吗?”
玛丽安环顾着四周,几个兽化人的同胞似乎正在对抗兽性,无心理会她们这边的境况。
守卫也远在监牢的入口处看守,没到巡逻的时间。
于是便悄悄凑到安比的耳边,悄声说:
“有些是,有些不是。”
“那、那安比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礼貌的孩子。”玛丽安有些讶异,“你想问什么?”
孩子的天性便是玩闹,这往往会让他们与兽性融合的更融洽,也更凶戾——
这意味着眼前的少女,曾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安比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把他们生下来?”小姑娘眨了眨眼,懵懂问道。
“生下来?不、没有,我只是经营了一家孤儿院,成为了那些孩子们唯一的亲人而已。”玛丽安摆手解释道。
“这样吗……”
安比有些遗憾,
“所以他们不是兽化人。”
“有些是,有些不是。”玛丽安沉吟一声,反问起来,“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因为安比想知道,爸爸妈妈到底为什么要把安比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她想起晨暮森林时,那个死灵法师轻蔑似的讥讽,
“有人说——‘让自己的后代永远饱受兽性的折磨、他人的冷眼,不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
“看来你经历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玛丽安怜爱地抚摸上安比的额头。
小姑娘其实有些排斥这种亲昵的举动。
她只允许两个人这么抚摸自己。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玛丽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发丝时,自己竟然不觉得讨厌。
“所以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安比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话……”
安比迟疑了片刻,指甲都要掐进掌心,才不至于在外人的面前哽咽出来,
“那安比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了——姐姐就不必那么疲惫,唐奇哥哥也就不用担心安比。”
“原来你还有亲人。”
意识到小姑娘的礼貌时,玛丽安就已经想到了这个答案,
“那他们一定很善良。”
“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你知道什么是‘最’吗?那是只能给一个人的。”玛丽安忍不住笑起来。
“他们经常会变成一个人……姐姐以为安比不知道,但安比的耳朵、鼻子都很灵敏!能闻到唐奇哥哥的味道。”
“我们应该跳过这个话题。”
玛丽安不想和一个小姑娘进行这方面的交流,
“所以你认为自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如果没有安比,他们一定会更轻松的。”
安比笃定道,
“安比只有依靠姐姐才能生活下去,可没有安比的姐姐,能生活的更好。”
“不,孩子,千万别这么想。”
玛丽安玩笑着掐了掐小姑娘的耳朵,语气却变得严肃了一些,
“这只是‘你以为’而已,但你是不是从来没问过你姐姐的想法?”
“安比不敢问……”
小姑娘的声音更微弱了。
她害怕问出口时,得到一个确定的回答:
“而且想法是会变的。安比之前觉得乔治和霍格是两个大混蛋,现在却觉得,他们只是两个大蠢蛋。”
也许在最一开始,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
随着自己被送上星梅镇的处刑架。
随着自己被卫兵们,从【金色橡树】带到监狱……
当她一次次成为累赘的时候,当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时候。
谁又能确定其他人的想法?
“而且姐姐是个好人。她会因为害怕伤害安比,而不说真话……”
“但这一切还是你的揣测,对吗?”玛丽安悉心地询问着。
“对。”
“我认为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您还没有见过他们。”
“你还是个小孩子,可能不明白这句话。”
玛丽安叹了口气,解释道,
“‘孩子是父母的延申’。”
“姐姐不是妈妈。”
“我的意思是,一个孩子的思想、观念,往往受到养育他们的成年人所影响。”
作为二十多个孩子的监护人,玛丽安对此深有体会,
“陪你长大的人是怎样的人,你便有可能变成怎样的人。”
“可是安比没有姐姐聪明……”
她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算数的材料。
也没有姐姐的美貌、口才,更没有姐姐勇敢、自信。
“但我能从你的身上,看到你姐姐的模样——她应该是一个懂得礼貌、边界感很强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很独立,至少在主观上很少依靠其他人而活。”
安比听不懂这些词汇,但觉得它们很适合姐姐。
于是连连点头。
玛丽安则说:
“正因为她习惯将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才让你也养成了类似的性格——渴望独立,所以害怕给人添麻烦。
以至于你们都没能意识到,在很多时候,你们在乎的人其实需要你们‘添麻烦’。”
“为什么?麻烦不是一个坏词吗?”
“那叫贬义词,孩子。”
玛丽安笑着回答,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但无论是怎样一种关系,都需要依靠‘交互’来维系的。
从彼此的互动之中,建立链接、加强链接,变成了独属于你们之间的牵绊。”
“安比听不懂。”
这对于一个小姑娘而言,还是有些深奥了。
“你有没有曾经很熟悉,但许久没有见面,再次相遇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朋友?”
安比摇了摇头。
玛丽安只能叹一口气,再度打量了一眼四周,悄悄俯下身,在安比毛绒的耳朵旁轻声说:
“那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安比喜欢听故事。”小姑娘点点头。
就当是临死前的宽慰。
总比死在纠结与痛苦,要更让人安心。
玛丽安叹了口气,轻声说:
“在很多年前,龙金城还没有现在一般富裕——
那时的【深井】中总是会涌现出许多地底世界的怪物,屠杀着住在矿坑之外的市民。
虽然很快便会被城卫队所镇压,但偶尔零散的怪物,还是制造了许多麻烦。
许多在这之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无人赡养,最终被带到了孤儿院,接受着一位老院长的庇护。
那是一位慈蔼的院长,总爱穿一身白色的长袍,有着灰白而茂密的胡子,最喜欢和矮人对比胡子的高低。
每个人都信任这位老院长,领主也为他的庇护而拨款,让他得以将孤儿院修缮做每一个无家可归之人的庇护所。”
那一定是玛丽安院长的‘爸爸’。
安比这么想着:“他是个很好的人呀。”
“是的,直到他几乎杀死了自己所庇护的每一个人。”
玛丽安点点头,在安比的惊疑中继续陈述着,
“他身负【兽化诅咒】,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便始终与潜藏的兽性对抗。
他做的很好,将理智维系了将近百年的时光。
但人类的神智,最终会因为老去而迟缓。在年迈之时,在双月之夜,只是一个短暂的疏忽,便足以毁灭他一生所维系的一切。”
“所有人都死了吗……”安比惶恐问道。
她有些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那头恐怖的野兽。
“有一些幸存者活了下来,逃向了不同的远方。但有一个人选择留了下来,陪在那头垂老野兽的身边。”
“那个人不害怕他吗?”
“一开始是害怕的,可她更害怕离开了这位养育自己的老人身边,自己将无处可去——在她的心里,老人是她唯一的家人。”
“那安比也不会走。”
“所以她帮助老人逃离了追捕、逃离了城市,将她带到了森林里,试图照顾这位命不久矣的老人。
她遭到了拒绝。
老人用仅剩的理智劝慰她——
‘你是一个好孩子,但我是一个怪物。就让我死在这片森林吧,让我的灵魂得到永恒的安息。’”
“你答应他了吗?”安比问。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玛丽安讲的当然是自己的故事,
“我当然没有答应他。
我对他说——
‘您真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地给予我们更美好的生活,让我们依赖你,现在又要自私地赶走我们。可离开了您,哪里又能称之为我们的家?’”
“但是,老院长也会害怕伤害到你吧?”
“所以我选择喝下他的血液,成为了跟他一样的存在。”
玛丽安指向周围的兽化人,
“只有在面对同类时,我们才不会感受到嗜血的欲望。这很容易让我们对同类感到亲近。”
“那他最后怎么样了?”
“其实没过多久就离开了。”
“那你会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怎么会呢,孩子。”
玛丽安摇了摇头,
“‘认同感’,是我们兽化人一生都要面对的课题。
对于人类而言,我们就像是野兽。
但对野兽而言,人类与否对它们而言又并不重要,无非是食物与猎食者之间的关系。
像我们一样的兽化人,之所以还选择挣扎在人类的社会里,正是因为我们渴求这份‘认同感’,渴望一个归属——
所以我很明白,当我选择成为兽化人的那一刻开始,‘父亲’才终于得到了那份认同。
才能带着笑容,离开这个世界。
而我也为自己能帮助他得到解脱,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那我当然不会为这个选择而后悔。”
……
“所以你要怎么选择?”
丝黛拉将唐奇眼前的镜子捏碎,使之犹如烟雾一般散去,
“莱昂在双月之夜前,掀动了兽化的狂潮,从而在整座龙金城合法抓捕每一位兽化人。
他暂时还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因为他会怎么做,完全取决于你——
交出伊芙,还是逃离龙金城?”
“你会怎么做?”
唐奇反问道,
“你应该也不希望我把小龙交出去,对吧?”
“我会劝你放下这一切,然后带着伊芙离开。”
丝黛拉平静道,
“我保证离开龙金城之后,他无法对你做任何事,让你得以安心的撰写《指南》、扬名,最终光荣地回到你的家乡。
‘【星光法师学院】将永远站在唐奇·温伯格的背后’,泰伦帝国的贵族们,会得到这样一句警告。”
唐奇并不意外自己的底细被调查清楚。
更别说是面对一位施法者:
“龙金城的法师,也管得了泰伦帝国吗?”
“龙金城做不到这一点,哪怕是莱昂也不行。但是【黄金国】的法师可以。”
“什么意思?”
“从黄金国分裂出来的,不仅仅只有一个龙金城。”
丝黛拉勾了勾手指,唐奇的眼前紧接着便有一道烟雾,散成两团,分别置于地图的东、西。
“那我身边的人呢?我离开了龙金城,她们会怎么样?”
“我会帮忙照看。哪怕【金色橡树】不在法律的庇护之中,我也能保证莱昂不会对它、那个姑娘做任何事。
至于那个兽化人,我可以保留下她的灵魂,用与王女相同的仪式,转换到另一个新生儿的胚胎。”
“所以她死定了。”唐奇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我也只能在法律的界限中行事——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自由。而当双月之夜,她无法按捺兽性的顷刻,便会与其它人一样,得到处死的命令。”
丝黛拉在叙述中打了个哈欠,向他挥了挥手,
“或者你可以去问问莱昂,货比三家。
看看哪一方能为你带来更多的利益。
我不介意你这么做。”
“这么看,你似乎也没那么在意这条小龙?”
“不。只是就像我与你说过的,在梦境世界,我们能看到过去、现在、与未来,哪怕它不够准确。”
丝黛拉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唐奇眼前的一切,也在顷刻间仿佛雾化一般朦胧,
“但是,它足以让我了解一个人。
所以我很清楚你会怎么选择。”
耳边“砰”地一声,犹如气泡被戳破似的。
让承载唐奇的‘地面’骤然塌陷,整个人犹如置身于坠落时的深渊。
失重感刺激着他的毛孔,催促着他无处躲藏的【警觉】,使他在下坠的半途骤然清醒。
唐奇猛地从盛开鸢尾花的草坪上坐起来。
看向身旁也像是才睡醒似的晨曦,再看身旁那座宏伟的、犹如幽紫色宫殿般的学园,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他们就没能踏入到学院之中。
“那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在酒馆睡觉的时候托梦给我?”
在疑惑之中,唐奇听到了铁靴踢踏的“咚咚”声。
耳边浑厚而低沉的嗓音,回答了他的疑惑:
“有兴趣聊一聊吗?唐奇·温伯格先生。”
他回过头去。
看到了一头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