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的光芒稳定地照耀着奉天殿,金色的字迹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感,缓缓铺陈:
【天顺八年,帝朱祁镇崩,终年三十有八。庙号:英宗。谥曰: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葬裕陵。】
“三十八?”龙椅之上,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
他身体微微前倾,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扫过那“英宗”二字,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刻薄的弧度,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扶手,“呵,倒是个长命的,比他爹朱瞻基那短命鬼还多喘了一年气。”
那语气,听不出是庆幸还是更深沉的嘲讽。困扰他许久的“儿孙短命”阴影,此刻似乎被这个不肖子孙“相对”的长寿冲淡了些许,只剩下纯粹的、对这个祸害终于不再折腾大明的……释然?
然而,这释然很快被另一种更激烈的情绪淹没。
“荒谬!荒谬绝伦!”阶下,礼部尚书,这位掌管天下礼仪、谥法的大儒,此刻已是须发戟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身体因极度的愤怒和某种信仰崩塌般的痛心而微微颤抖。
他指着天幕上那刺眼的“英宗”二字,声音尖利得几乎破了音:“‘英’者何解?!出类拔萃曰英!明识大略曰英!威德服远曰英!此等……此等丧师辱国、复辟擅杀、几倾社稷之君,何德何能,竟敢僭用此等上佳庙号?!这……这是对我煌煌谥法最大的亵渎!是对礼制根基的动摇啊陛下!”
他猛地转向朱元璋,激动得几乎要匍匐在地,“臣敢断言!自今日始,‘英宗’此号,必如泰山封禅之于宋真宗,沦为后世笑柄,再无人敢轻易用之!耻辱!奇耻大辱!”
奉天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礼部尚书愤怒的喘息声回荡。
徐达、耿炳文等武将虽对谥法细节不甚了了,但“英”字的好坏还是懂的,闻言也是眉头紧锁,看向天幕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朱棣脸色铁青,紧抿着唇,只觉得那“英宗”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脸上,烫在整个燕王一脉的荣光上。
天幕并未因君臣的愤怒而停止,金色的字迹继续流淌,揭示出“英宗”庙号背后一个意想不到的缘由:
【帝临终前诏:自朕始,后世天子,皆罢宫妃殉葬。】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一块寒冰,奉天殿内气氛骤然变得诡异。
朱元璋敲击扶手的手指猛地顿住,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这殉葬之制,正是他亲手写入《皇明祖训》的铁律!初衷便是以最残酷的手段,彻底斩断后妃及其背后外戚干政的可能,确保朱家江山永固!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天幕曾提过的那个名字——郭贵妃,郭英的孙女!生了三个皇子,何其尊贵?最终不也在仁宗驾崩时,被无情地填入了冰冷的陵墓?这就是他定下的规矩,冷酷,却有效。
然而,此刻他的重孙朱祁镇,竟敢……废了它?
阶下勋贵队列中,武定侯郭英的反应最为剧烈!就在“罢宫妃殉葬”五个字响起的刹那,这位老将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此前听闻孙女郭贵妃的悲惨结局,他心如刀绞,几乎万念俱灰。可这废除殉葬的诏令,如同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线曙光!
他孙女那样的悲剧,不会再重演了?他那点刚刚熄灭的、想与未来皇室联姻的心思,竟又死灰复燃?他甚至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老伙计耿炳文,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想说什么。
但天幕冰冷无情的叙述,紧跟着砸了下来:
【然,英宗复位后,其弟景泰帝朱祁钰崩,除汪皇后外,余妃嫔皆……殉!】
“噗通!”
刚刚挺直了腰板、眼中燃起希望的郭英,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
他双腿一软,竟直接瘫坐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老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巨大的荒谬感。
双标!赤裸裸的双标!对自己南宫患难的妃子有情,对弟弟的妃子却如此心狠手辣!
这诏书……这废除殉葬……对他郭家有何意义?!他孙女郭贵妃的命,终究是白白填进去了!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这位老将,让他瘫在那里,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耿炳文看着老友瞬间垮掉的样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勋贵队列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朱祁镇此举,在他们心中彻底坐实了“刻薄寡恩”四字。
就在这悲愤、绝望与鄙夷交织的沉重气氛中,天幕画面陡然一变。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幅带着几分温情(此刻看来却无比讽刺)的动态场景:
年轻的宣宗皇帝朱瞻基,身着常服,满面春风地将一个玉雪可爱、约莫两三岁的孩童抱在膝上。孩童穿着小小的太子服,眼睛亮晶晶的,正是幼年的朱祁镇。
宣宗含笑,声音温和却带着期许:“儿啊,将来若你为天子,能使天下太平乎?”
小小的朱祁镇毫不迟疑,声音清脆响亮,回荡在奉天殿内外:“能!”
宣宗眼中笑意更浓,又问:“若有犯上作乱、干扰国法纲纪者,尔敢亲率六师,讨伐不臣乎?”
孩童挺起小小的胸膛,神情是孩童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坚毅”,大声回答:“敢!”
画面中,宣宗龙颜大悦,当场解下自己身上的龙袍玉带,披裹在小朱祁镇身上,将他放在宽大的龙椅上。左右侍从激动地跪倒,山呼万岁。幼童坐在龙椅上,小小的身躯包裹在宽大的龙袍里,懵懂中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得意。
这段记载于《明史》、本意彰显宣宗识人之明、后继有人的温情画面,此刻在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内播放出来,却产生了毁灭性的喜剧效果!
短暂的死寂后——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哈哈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肆无忌惮、几乎要掀翻奉天殿琉璃顶的狂笑轰然爆发!
武将们笑得捶胸顿足,文臣们笑得前仰后合,连素来持重的太子朱标都掩面摇头,肩膀不住耸动。这反差太大了!大到荒谬!大到足以冲散之前所有的沉重与愤怒!
“亲率六师?讨伐不臣?”晋王朱棡拍案而起,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他指着阶下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的朱棣,声音洪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毒嘲讽,“老四!我的好四弟!听见没?你的‘好圣孙’!他做到了!他真的亲率六师出征了!只是讨伐的不是不臣,是把自己讨伐进瓦剌人的羊圈里去了!哈哈哈!旺三代?你这圣孙旺得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他是专往上‘旺’祖宗的脸面啊!”
秦王朱樉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紧随而至,精准地补上最致命的一刀:“庙号?‘英宗’?他也配?”
他嘴角挂着讥诮的冰渣,环视众人,慢悠悠地道,“依本王看,庙号得改!就冲他那‘土木堡’的丰功伟绩,‘堡宗’二字,实至名归!哦,对了,还得加封个尊号——”他故意拉长了调子,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大、明、第、二、战、神’!”
朱棡立刻配合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拍着大腿怪叫:“第二?那第一是谁?”
不等别人回答,他自己就恍然大悟般猛拍额头,“哎哟!瞧我这记性!第一战神,可不就是咱们的‘靖难功臣’、曹国公李景隆李大人嘛!这爷孙俩,真是‘战神’一脉相承,薪火相传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更猛烈的爆笑再次席卷大殿。李景隆“战神”之名,早已通过天幕的“精彩”表现深入人心,此刻被秦王晋王如此辛辣地拎出来与朱祁镇并列,简直是杀人诛心!
朱棣站在殿中,只觉得那一道道刺耳的笑声和兄长的嘲讽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脸上、心上。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天幕上,幼年朱祁镇那清脆的“能!”“敢!”还在耳边回荡,与现实中土木堡的惨败、南宫的囚禁、夺门的血腥、以及此刻“堡宗”、“第二战神”的羞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荒诞而残酷的画卷。
他猛地闭上眼,一股前所未有的憋屈和耻辱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而在那震天的哄笑声中,唯有角落里的蓝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低声自语:“战神?呵,这庙号……这落幕……还真是‘精彩’啊。”
他目光扫过脸色灰败的朱棣,又瞥向天幕上定格的幼年朱祁镇影像,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朱祁镇的时代落幕了,带着“英宗”的讽刺庙号和“堡宗”的民间判词,以及那响彻奉天殿、注定要流传千古的、关于“战神”爷孙的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