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的光芒稳定而冰冷,将时空的指针拨到了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奉天殿内,洪武君臣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那片虚幻的影像上。
地点:紫禁城午门。
气氛:如同点燃的火药桶,一触即发!
黑压压的人群,几乎全是身着各色官袍的大明臣子。他们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儒雅与矜持,一张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诛杀阉党!清君侧!”
“王振祸国!死有余辜!”
“马顺!王山!纳命来!”
被围在风暴中心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马顺,另一个则是王振的外甥王山。
两人此刻如同被丢进了沸腾的油锅,脸上写满了惊骇与绝望。马顺还想拔刀威吓,厉声呵斥:“尔等大胆!想造反吗?退下!都给我退……”话音未落,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官靴狠狠砸在他脸上!
“打!”
不知是谁发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吼,瞬间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积蓄已久的滔天怒火彻底爆发!平日里执笔批阅奏章、温文尔雅的文臣,此刻抡起了拳头、抄起了笏板、甚至脱下脚上的官靴!
那些武将勋贵之后更是凶悍,直接扑上去拳打脚踢!场面彻底失控,如同群狼撕咬猎物。无数的拳脚、棍棒、笏板、靴子,带着刻骨的仇恨,如同狂暴的雨点,疯狂地倾泻在马顺和王山身上!
“啊——!”凄厉的惨叫声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怒骂和击打声中。马顺的飞鱼服被撕烂,绣春刀被踢飞。王山更是被打得蜷缩在地,口鼻喷血。血肉模糊,骨断筋折!午门那庄严的汉白玉地面,顷刻间被刺目的鲜血染红、浸透。
天幕的视角拉远,那两具迅速失去生机的躯体倒在血泊中,周围是兀自喘息、双目赤红、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的群臣。
天幕的镜头猛地一转,对准了午门城楼之上。
年轻的郕王朱祁钰,此刻正担任监国之职。
他显然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暴烈、直冲九霄的臣子怒火!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此刻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
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大臣们如同暴民般活活打死了锦衣卫指挥和他的同党——彻底击碎了他脆弱的心防。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可怕的地方!逃离这些失控的“臣子”!
他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就要往身后的宫殿深处逃去,只想躲进那重重宫墙之后,寻求一丝虚幻的安全。
“殿下!殿下不可!”
一声沉稳、坚定、如同磐石般的声音骤然响起,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朱祁钰的衣袖!
正是兵部尚书于谦!
于谦此刻须发皆张(虽未乱,但气势如虹),他死死拽住惊慌失措的监国,目光如电,扫过楼下那一片狼藉和仍在激愤中的群臣,声音洪亮而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直达朱祁钰耳中,也通过天幕传到了洪武君臣耳里:
“王振祸国殃民,罪当诛灭九族!马顺、王山,助纣为虐,甘为王振爪牙,残害忠良,其罪当死!今日群臣激于义愤,为国除奸,实乃大快人心!殿下!”
于谦的目光紧紧锁住朱祁钰惊恐的双眼,字字千钧,“当此之时,殿下应明断是非,宣示二人罪状,以安众心!若追究诸臣,则国法何在?人心何安?!”
朱祁钰被于谦这雷霆般的话语和坚定的眼神慑住了,逃跑的动作僵在原地。
他看看楼下血泊中的尸体,又看看身边这位如同擎天巨柱般的兵部尚书,再看看那些虽然平息了些许但依旧怒目圆睁、等待他裁决的群臣……一股冰冷的寒意和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在于谦那不容置疑的逼视下,终于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声音宣布:
“马……马顺、王山……罪有应得!死……死不足惜!众卿……众卿忠义为国……无罪!”
“殿下圣明!”于谦立刻高声附和,随即转身,对着楼下群臣,将监国的旨意清晰传达。
楼下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释放与疲惫的声浪。一场足以颠覆朝堂的滔天风波,在于谦的力挽狂澜下,暂时被按下了暂停键。
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天幕上那血腥暴烈的画面,群臣失控的狂怒,监国仓皇的怯懦,于谦力挽狂澜的决断……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洪武君臣的心上。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之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怒,没有惊诧,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欠奉。只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倒映着天幕上尚未消散的血色,冰冷得让人心悸。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坚硬的紫檀木,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笃……”声,仿佛在敲打着某种无形的节拍。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异常清晰,敲得人心头发紧。
他的左手,则缓缓地、如同抚摸情人般,抚过腰间玉带上悬挂的那柄鲨鱼皮鞘、金吞口的佩刀刀柄。指尖感受着那冰冷坚硬、象征着无上皇权的触感。
“呵呵……”一声极低、极轻、几乎微不可闻的冷笑,从朱元璋的鼻腔里哼出。
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那些臣子围殴马顺、王山的疯狂吗?是,但更深层的东西,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帝王之心。
这哪里仅仅是在打两个阉党爪牙?这分明是在打他朱家的脸!是在打那个站在王振身后、宠信奸佞、导致土木堡惨败、自己被俘的皇帝朱祁镇的脸!更是对皇权尊严赤裸裸的践踏和挑战!
一股冰冷的戾气在他胸中翻涌。若是在他的洪武朝,谁敢如此?午门之外,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这股戾气只升腾了一瞬,便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嘲的清醒压了下去。
他朱元璋可以给儿子朱标、给孙子朱允炆留下一个“拔光了刺的槐树条”——一个看似温和无害的朝廷架构,削掉藩王的爪牙,压制勋贵的野心。但是……他终究无法将这柄名为“皇权”的刀彻底磨平!
刀,终究是刀。落在雄主手中,如他朱元璋,如天幕里那个未来的“永乐大帝”朱棣,便是震慑天下、披荆斩棘的利器,是皇权最坚实的屏障。
但若落在庸主、昏君手中,如朱允炆,如这个被俘的朱祁镇,这柄锋利的刀,非但不能护主,反而会反噬自身,被他人轻易夺去,甚至……反过来割伤执刀者自己!
王振的权柄从何而来?锦衣卫的凶焰因谁而起?不就是那把“刀”被昏聩的皇帝亲手递出去的吗?午门外的血,看似是阉党之血,实则源头,是皇帝的无能!是皇权的失控!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文武群臣。最终,那深邃无比、仿佛看透了过去与未来的目光,在同样面色凝重、眼神复杂的朱棣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朱元璋那冰冷的目光扫过,如同无形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奉天殿。
阶下,那些跟随朱元璋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开国勋贵们——魏国公徐达、长兴侯耿炳文、定远侯王弼,甚至包括刚刚经历了“小黑屋”敲打、桀骜之气稍敛的蓝玉——此刻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的内心,早已随着天幕中群臣围殴马顺、王山的画面而掀起了滔天巨浪!
痛快!太痛快了!尤其是看到那个飞扬跋扈、象征着皇帝鹰犬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被打成一滩烂泥,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源自对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中锦衣卫罗织罪名、肆意构陷的恐惧与憎恨,几乎要冲破胸膛,化为一声响彻云霄的“打得好”!
徐达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发白。耿炳文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强行压下。王弼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但随即垂下眼帘。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因为那两位“始作俑者”——一手缔造了大明特务政治根基的太祖朱元璋,以及未来将锦衣卫、东厂推向权力巅峰的永乐大帝朱棣——此刻就高踞于奉天殿内,如同两座沉默的火山。
朱元璋那抚刀的动作,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妄议“厂卫”,便是妄议皇权本身!
蓝玉站在武将队列的前端,头颅微垂,仿佛在专注地看着脚下光洁的金砖。但他那宽大的袍袖下,指甲已经深深地、狠狠地抠进了掌心!一丝细微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悄然渗出。
天幕上马顺血肉模糊的尸体,与他脑海中那些被锦衣卫构陷、屈打成招、最终满门抄斩的袍泽身影重叠在一起。
那股汹涌的恨意和复仇般的快感,如同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流,烧得他浑身颤抖!他想放声大笑,想振臂高呼!但他不能。他甚至不敢让一丝一毫的异样情绪泄露在脸上。
刚刚那场“小黑屋”里的“谈心”,朱元璋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凉国公,好自为之”,如同最坚固的枷锁,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只能死死地咬着牙,用指甲刺破掌心的剧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保持沉默。脸上的肌肉绷得如同岩石,只有太阳穴在突突地狂跳。
整个奉天殿,陷入一种极度压抑的死寂。
天幕上,于谦正扶着惊魂未定的朱祁钰,宣布着对“忠义之臣”的赦免。
而洪武的殿堂内,只有朱元璋指节叩击龙椅的“笃笃”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余音袅袅,带着血腥与权力的冰冷回响。